苏易轻轻推开门,他以为还会像那天一样看见受伤倒卧的陈子璜。但床上只有两条依照乡下人习惯叠成长条的被窝。
李月湘正在切菜,见有来客,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就去倒水。
“子璜同志呢?”
“出去了!”
“他怎么走动!受伤才五天!”
“可就是说呢!医生告诉我,半个月别叫他下床。可他,刚才推开窗子,正巧见一只老雕在抓鸭子,他抄起那根步枪就往外走。有什么法子呢?迟了,鸭子早叫啄死了!”
“这会儿他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啊!喊也不理,叫也不睬。苏书记,你说说他吧!要是身子好,我才不管他呢!爱往哪去往哪去。反正,他的事就没个办完的时候,可这一阵伤口还没定痂就东跑西颠,弄得不好……”李月湘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吧!什么也不用说,他能听谁的话!随他去!弄坏了伤口就把腿锯掉,让他架着两根拐漫地去乱窜吧!”
她满面愁容,转身坐到床边,捞起一件男人的毛衣,小指头一绕,就开始编织起来,线团在床上转动着。她是闲不住的。苏易每回到这里来,她总是这样,一面絮絮叨叨对丈夫发怨言,一面在不停手地为丈夫忙着。这个幽暗的土窑中,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切摆设什么时候都是有条不紊的。陈子璜随便什么时候撩起床头的被单,底下都有浆洗过的、压得平平展展的衣服。陈子璜吃饭从来没有定规时间,但,只要他往那张矮桌旁边一坐,要不了一会儿,妻子就可以端来热气腾腾的菜饭,并且带着一盘焦得发黑的辣子——这是他惟一的嗜好。不过,至于她自己,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当她把茶缸递给客人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衣襟敞开着,于是她慌忙扣住,并且,双手理理蓬松的剪发。照说,无论从脸孔或从身材看来,李月湘都是相当漂亮、相当年轻的。可是,你也不得不感到她像是由于多儿多女,使自己的青春风采过早地、迅速地减退了。
苏易喝了两杯茶,对女主人说了两句没有任何效力的同情的话,就站起来要走。李月湘忙说:
“再等一等吧!他也就该要回来了。”
“是得等,我找他还有事。不过,我想先出去随便走走。”
李月湘知道他要到林媛那里去——这位忙人当中最忙的工委书记,常常专意来看望自己的女儿呢——所以她也就没有再强留。
清早,皮袄很有用。但中午,太阳又会把人烤得头昏脑涨。所以,作息时间表上所规定的两小时午睡,对人们,而尤其对林媛是十分重要的。她夜里要做两次气象记录,因为生怕误时,往往过早醒来,但不敢再睡。她曾要求发给一只闹钟,这样,她便可以直到必要的时刻再起床。但,站长在她那份格式马虎的报告上边批了“缓办”二字。
苏易轻步走近床边,他站着,望着女儿——现在,他只是一个父亲——怎么穿着鞋子就睡了呢!她疲乏了,顾不得脱呀。他想替女儿脱掉鞋子,又怕弄醒了她。就让她这样吧。她睡得多好啊!侧身躺着,胸脯均匀地一起一伏。脑袋枕着滚圆的胳膊,拳头紧攥着,好像手心里有什么珍贵的小物件怕人抢去。一条辫子压在肩膀下,另一条弯曲着躺在枕巾上。她的上翘的嘴角像平常一样,仍旧挂着一丝笑容。大约她在睡熟的时候也忘不掉那些美丽的幻想吧!苏易望着女儿,久久地望着——多么像!多么像她的母亲!
……作为和学生们年岁相差无几的历史教师,苏易和功课最好的女生林一楠悄悄相爱了。虽然,人们看来他对她的态度无异于其他任何一个学生。但,通过那个巧妙的“私用邮箱”——林一楠的笔记草本——他们却暗中相互一天比一天了解,并且相互感到不可缺少了。毕业后,依照自己的理想,林一楠要去投考音乐专科学校。她的手指很长,长得出奇,音乐教师断定她可以成为出色的钢琴家。于是,他们举行了对外人说来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的婚礼;几乎是在送走宾客的同时,苏易把新娘送到车站去了。对于这似乎只是为了公诸于世的结婚,人们有各种不同的评论。有人说,这是男方为杜绝自己产生第二个念头——这谁敢担保呢!有人说,这是林一楠用以摆脱早就围在她身边的几位不易摆脱的崇拜者。也有人认为,这只能证明他们相互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担心,生怕对方受不住长久相别的、时间的考验。
林一楠从音乐学院出来,像她自己所希望的,回到母校做了音乐教师。但过了几年,苏易却忽然要离学校到另一个城市去。并且是在国民党省党部做事。
苏易一走近那个插着青天白日旗的大门,就觉得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实在说,如果他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如果不是那种最艰难的地下战斗在等待他,他绝不会把人的尊严丢在门外而迈步进入那道铁的门槛。
为了不和丈夫天各一方,林一楠也到这城市来了。在剧团里担任了一名可有可无的钢琴师。这对她原先怀着的音乐艺术的抱负简直是一个讽刺。她厌烦透了周围的一切:为了仅能口的月薪,男人们在舞台上像疯子一样发神经,女人们以卖弄风骚博得喝彩。
在时时感到闷气窒息的生活中,小女儿的降生给苏易夫妇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欢乐,他们的生活变得有枝有叶了。夜里,当两人都回到家里来,女儿总是从这双手被接到那双手,从那双手又被接回到这双手。或者,他们坐到沙发上,把女儿放在当中,热情地评论着,往往又各执一见地争论着,她的哪一点像爸爸、哪一点像妈妈。其实,她根本说不上像谁,出世不久的婴儿是难看的。
“慈母严父”这句话不尽然适于每个家庭。还在林媛刚刚会唱歌的时候——她是先学会唱歌而后才学会说话的——做父母的就觉得孩子已经不小了,不能不开始考虑到,怎样才能把她教养成一个文静有礼、让人见而生爱的姑娘。他们十分严肃地商讨着,决定着。首先,不给她以过分疼爱,不许她随便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去耍。其次,要教她尊敬哪怕是只比她大半岁的人。对于这些极平常的“家务决议”,苏易始终就不能像林一楠那样认真严守。为了满足女儿对花生豆的需要,他在衣柜上摆了一个专用的茶叶筒,里边经常保持着一定数目的碎票,林媛可以踩到椅子上去取。如果因为手边不凑巧,主妇用这钱买了别的什么东西,苏易立刻就会照数补齐的。有一次,他要到“奉职”的机关去办公。女儿要求带她去。苏易本来决计不肯,可是,一见她预备要哭,就拉她去了。林一楠知道了这事,就对苏易大发脾气,弄得全家没有吃上晚饭。因为,他把孩子带到一个肮脏不过的地方。在那里,她会看见横冲直撞的宪兵,也会看见袒胸露腿、擦粉抹脂的女人。
一天,苏易回家来,见女儿哭丧着脸呆呆地站在当地。他问怎么回事,林一楠说:
“我罚她站!”
“为什么?”
“那个花瓷盘让她打碎了!”
“就是为了一个盘子?”
“不!她撒了谎,说是猫打的。盘子关在碗橱里,猫怎么能开开门把盘子端出来打碎它呢?”
“就算她打碎的吧!还不就是一个瓷盘?你知道,她每天中午放学回来还得自己热饭吃!”
苏易走过去拉女儿,林一楠威严地说:
“不许她动!她还没站够呢!”
“我替她站行不行?”苏易完全愤怒了!“你见过谁家有这一种规法!”
说着,他像从水火中抢救一般把小女儿抱了起来。但,女儿从他的双臂中挣脱了,依旧站到原地去……
严峻的真正的母亲呵!
她死了——苏易接到一个字条,由于叛徒的告密,他必须立刻离开本城,以至于和妻女告别都不可能。几年后,他随反攻的先头部队入城。然而,梦想已久的团聚没有成为事实;监狱中非人的生活、可怕的瘟疫夺去了林一楠的生命。他只能找到长大了的女儿——她像是代替母亲,仍然流落在那个可怜的剧团里。从那时起,苏易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女儿了。他不是不明白,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做父亲的应当把爱抚完全掩藏起来。可是,不行的!他克服不了自己。
随后,苏易又轻手轻脚离开女儿的床边。他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个黑皮面练习本,随便翻了翻——这很好,她还坚持写日记呢。昨天她写道:
晚间,他查看过马厩,我们就到河湾去了。在石岩上,我们坐了很久很久。我觉得我好像很幸运……
接下去还有几行,但苏易没往下看。虽是自己女儿,不经许可还是不要看得好。如果想知道她个人的事,他可以随时问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