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苏易奔出土窑。
远远地,有一个人跛着腿从河边走来。他把步枪当做拐杖,借以帮助自己。苏易迎上去,原来是陈子璜,他的脸,仍然像从树林里被抬回来时那样枯黄干皱,只是满下巴胡茬子更长了些。当苏易去和他握手时,才看见他提了一只血淋淋的鸭子。
“走火了吗?”
“不!这是野的。”陈子璜把他的猎物一摔,自己也就地坐下来,气兴兴地说,“这哪里是养鸭子?这是造孽!买了一大群,到如今连一个鸭蛋也没捞着。倒已经有五六只喂了老鹰。还有的呢!跟着野鸭子往河里跑,赶都赶不回来。”
“跟野鸭子跑?没有分派人专门照看?”
“怎么没有?糜复生!”
陈子璜一面喊叫马车队长的名字,一面以发怒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这时,已陆续聚集来了不少人,只是糜复生不在场。不过他也正沿河岸向这里走来,因为他和大家一样听见了枪声。
跟随糜复生一同走来的还有四五个人。多半是他的队员,也有一两个是生产队的。当他们走到跟前,正要探明枪响的来由时,陈子璜却冷丁地向糜复生发出了质问:
“我交代过你没有!糜复生!鸭子要由你们队暂且负责照管!”
“交代过。”马车队长以敢作敢当的语气回答,但看站长的脸色,知道有些不对劲,于是接着申辩道:“不错,倒是交代过。可是,这真有点不大好招呼。我们是赶马车的,谁学过放鸭子呢?”
“放鸭子也得上专科大学吗?你这么大个子,就不能关照住它们别给老鹰抓走?就不能关照住它们别跟着野鸭子往河里跑?”
“这可没法子!那怎么能拦得住呢!”糜复生好像得住理了,装出一副束手无策的神气说,“我们的差不多全是母鸭子,可河里的野鸭子公的倒很多。你说,这……”
他的话还没完,大家就哄哄乱笑起来。陈子璜更加动气了……
“你没法子?好呵!我可有法子。鸭子不是没有价钱的,少一只我就从你的薪金里扣一只的钱。会计!听见没有?照办!”站长吩咐道。随即又转向糜复生,“你说吧!从早到晚你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事忙得你不可开交?老鹰在场子上赶得鸭子呱呱地叫,你没看见?做什么去了?你刚才做什么去了?啊?”
“我们到,到河湾里去转了转,想就回来。”糜复生含混其词说。
“河湾里有什么好转的?嗯?你说吧!你们去转悠什么?”
“是……我们在河湾里淘沙,淘河沙。”一个怕事的马车队员代替队长回答道。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河湾里,有,有沙金呢!”另一个队员补充说。
陈子璜怔了一下,他的脸忽然显得有些怕人的样子。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跛着腿走近糜复生那几个人面前。由于过分激怒,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只用发火的眼逼视着他们,看来他简直要挥手打人了。可是,他却意外地降低了声音,以至于仿佛是顶温和地说:
“啊!这么说,你们是淘金去了。好呵!很好!淘到多少?拿出来,拿出来!”陈子璜伸出手去。
糜复生不得不迟迟疑疑地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小洋铁盒交给站长。成色如何,不得而知。总之,这小盒子里定然是沙金了。陈子璜接到手,看都没看一眼,侧转身,一扬手便把它掷到河里去。铁盒在激流中无声无影地被淹没了。而陈子璜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几乎栽倒在地……
始终没有插言的工委书记走近了几位“淘金者”。他以冷静的语调问他们是不是由部队转业到这里来的。他们回答“是”。
“作过战吗?”工委书记继续问。
“作过战!”
“你呢?——作过——你?也作过。全都作过战!”苏易从容不迫说,“那么,你们是战士。我想,你们自己明白,什么是战士呢?战士,是最懂得珍惜荣誉的人!可你们呢?好像不怎么把这放在心上。可不是?想想看,你们在做什么!把工作丢开,悄悄溜到河湾去,在那里费尽功夫淘沙金,然后就塞到自己口袋里去……”
几位“淘金者”像听候审讯那样听着工委书记的并不威严的话。而苏易觉得,在这样许多人近乎看热闹的场合下,也不大好过于对他们进行斥责。所以,他简单讲了几句便要大家各自回去做事。不过,当人们散去之后,他叮嘱陈子璜,一定要以最严厉的态度对这件事进行必要处理。
陈子璜从地下捡起步枪,准备回去了。苏易见他的行动那样吃力,便上前去帮扶,并且告诫说:
“不行噢!你再这样可不行哟!伤口没好就出来打野鸭子。已经有人在我这里告了你,说你违反医生的规定。”
“我又不是第一次受伤。砍的地方也还不算太要紧。”
“不要紧?这怕得感谢你那条绒裤,它替你抵挡了一阵,不然……”
“不!主要还是亏了雷文竹赶来得早。要不呵,我迟早也得让那个家伙砍成碎块。好大的力气呀!简直是条阉牛。”
“怎么,你看中他的力气了吧!我也是这么说呢,这样有力气的人农业站是很需要的。是吧?所以我已经把他给你领来了。”工委书记愉快地说。他见陈子璜没在意,大约以为这是说着玩,于是他又认真重复道,“真的!我已经把他给你领来了。你看他能做什么事,就让他在你这里做点什么事吧。这样的一把手还是很难找呢!”
苏易随即向马厩那边喊他的警卫员,要他把人带过来。
“怎么?怎么回事?”陈子璜诧异道:“他!这怎么能?……”
“这怎么不能?”苏易反驳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刀藏在树林里等过路人呢?这是‘抢福’。本地有这样一种古老的风俗——现在已经不怎么多见了。他们认为,杀死了谁就可以从谁的身上把福气抢过来。所以苦命的人就想用这种法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据我们了解,这青年人,呶!他来了……他有一个很老很老的父亲要靠他养活呢。可是说到家产,他只有那一把刀……”
那个年轻的西藏人已经走近了。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住步,发直的两眼注视着陈子璜——他认出他来了——接着又注意到了陈子璜握着的步枪。于是,他分腿站定,拿稳了一个挺胸昂首的架势,随后指着自己心口,粗野而坦然地说道:
“开枪吧!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