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没能到北京和柳雨人教授一会之外,雷文竹对于在内地这一个月的奔忙结果是颇为满意的。他不仅在四川大学化验了土壤,买齐了所需的各样菜种。同时,也在完成站长交予的另一项繁重任务:押运省农林厅拨发的大量马拉农具和一部匈牙利拖拉机——目前只能调拨给这样独独的一部——一部也好!朱汉才和他的队员们想这“家伙”快要想疯了。
卡车都响起了马达,就要开动了。雷文竹忽然看见一个女学生——他断定是女学生——把着最后一辆车的车门,在和司机争辩着什么,他走过去。
“还是请你把我带上吧!”她央求着,“我就是到这个农业站去的呀!和你们完全一路!”
“我说过了,不成!”相当年轻的司机从驾驶台探出了衣帽不整的上半身,“你去买客票吧!这里有客车通西藏了!”
“票卖完了!一张都没有了!”
“那,你就等等吧。别着急,三天一班,公共汽车的坐垫要舒服得多呢!”
“我已经在小店里等了两天两夜了。要工作呢!我是到那里去做工作的!畜牧技师。”她觉得司机把她看成什么人的家眷了。
这话,对执拗的司机仍旧没有发生什么效力。但是,雷文竹却由于喜出望外,几乎要叫出声来。多巧啊!原来她不是什么毫不相干的同路人,而是派到农业站来的畜牧技师,他立刻觉得她已经是久已相识的同伴了。他本想近前跟她握手,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先扭头对司机说:
“让这位同志上车吧!”
“我已经跟她自己讲过了,不好办哪!”
“这有什么难办的呢?”雷文竹反驳说,“机器只占了你半车厢,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坐。一两个人才有多重!”
“倒不是怕我的‘吉斯’拉不动一两个人。我们同行说定了,要纠正脑筋呢!”
“脑筋?”雷文竹不解,“你们要纠正谁的脑筋?”
“纠正别人的脑筋啊!错误印象!你不知道,好些人挖苦我们当司机的——要是男同志想在路上搭搭便车,理都不理,一踩油门就开过去了。要是女同志搭车,只要抬抬手就停车了,还请到驾驶室里去坐——你说吧!这是不是胡诌乱扯?非纠正纠正不可!不管男女,一律对待……”
“唔!是这么回事,那问题太严重了!”雷文竹逗趣道,“应该纠正!不过,这一回先马虎点,从下一个人起你再开始吧!”
“不!谁也一样,说不行就不行!”
“你怎么啦?磨起牙来没个完!”雷文竹像在教训司机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车队由我负责!全权负责!”
“那!既然负责,咱们把话说清,这算是你带的女客,可不是她一抬手我就……”
“随便你怎么说。”
“那好吧!请上车!”
雷文竹先上去,撩开棚布。畜牧技师就迅速递上了她的非常轻便的行李。当雷文竹哈着腰伸手拉她上车的时候,司机过来以真诚好客的语气阻拦道:
“你就坐驾驶室,请吧!”
“不!上边通风。在下边一闻汽油味就要晕车!”她说着上去了。
雷文竹在车厢前头安置了两个有靠背的舒适位子。他们对面坐下,车子开动了,一起步就猛冲起来,车后立刻掀起了浓重的灰尘。司机要在仅有的两位乘客面前露一手呢。
倪慧聪——雷文竹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斜身依着车厢板,面冲前坐着,一声不响地望着倒流而来的公路和移动着的山野。但脸上却现出一种明显的、羞怯不安的神色。不难看出,她在生人面前不惯于泰然处之,更不惯于讲话。对雷文竹主动而周到的帮助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她已不止一次地用眼睛说过了)但,这使雷文竹感到十分快意,他喜欢这样。
不觉,在少言寡语中过去很久了。雷文竹为了改变这种气氛,极力地寻找各种话题。而在海阔天空的闲谈中,雷文竹却以注意倾听时那种通常神态作为掩护,公然地、长久地望着倪慧聪。望着她那女运动员一样的、发育匀称而苗条的体态,望着她那腼腆的、皮肤稍稍发黑的面庞,望着她那平平的眉毛和正被山风吹拂着的柔软微黄的头发,他觉得她的一切一切都极为平常,说不上太漂亮,但又绝不能说不好看。当她用水汪汪的、并不算美的眼睛望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是温顺的、纯洁的、信任别人的。越是这样越使人感到亲切。至于有些姿容出众的女子,倒往往引起雷文竹的不满。她们因为充分了解自己是如何引人注目,所以任何举止都要加以做作,而且故意显出庄严、淡漠的样子,仿佛根本看不见什么别的人。
没有太久,倪慧聪也随便多了。她开始接二连三地问起农业站的情形,特别是有关畜牧方面的各种情形。在雷文竹的回答中,如果和她原先所想象的相吻合,她便露出一丝快意的愉悦的笑容。如果和她原先所想象的大有出入,她便露出一丝惊讶或不安的神色。她问得相当仔细,甚至连多少年之后的事都要追根究底加以询问。这,雷文竹也不能给她什么具体回复。他只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小小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将会成为一个规模可观的国营机耕农场。而周围的西藏人——山民们和牧人们,也将渐渐地成为这个农场中的重要成员。不过,大凡晓得的任何情况,雷文竹都不厌其详地告诉了她。最后,她还直接提名问起了兽医:
“你跟苗康同志一定很熟吧?”
“很熟!是我们的兽医,你认识他?”
“技专同学,他比我高一班。怎么样?身体还好吧?在学校的时候他常爱发疟疾。”
“很好!现在他很好……”
苗康成了谈话的中心,在谈到关于他的工作情形时,雷文竹看出,倪慧聪希望听到的是和他的健康情形同样——很好。事实也是如此,关于苗康的工作,确乎找不出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雷文竹尽量满足了倪慧聪的愿望。不过,虽是讲,而他实在已经有些言不在意了,他甚至承认自己的心绪开始莫名其妙地、防不胜防地慌乱起来了。当说到苗康怎样以全票被选为青年团支部组织委员时,畜牧技师脸上泛起一片微微的红晕。虽然,她把自己的情感掩藏得很好,但,雷文竹却在一瞥之间觉察到了。她多高兴啊!在为他高兴呢!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平平常常的同学……不过,也不绝对;就是这样,久别的老同学,很快又要相见了,这种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呀……不!不是这样。她的眼睛就明明告诉了你,完全是另一回事!
农业技术员尽了很大努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开始觉得自己未免可笑,太可笑!你对她有什么真正的了解吗?没有!可以说还是陌生人。她对你有过什么神秘的暗示吗?没有!可以说她还没有认真留意到你。那么,你凭什么这样想、那样想!他觉得有些羞愧了,仿佛他对人家一件什么贵重物品一度起了偷窃之念。不过,谢天谢地,好在她没能觉察出来,她依旧面冲前坐着,山风依旧在吹拂着她的柔软微黄的头发……
早已被忘到一边的司机,却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一对乘客。为了使他们满意,在颠颠簸簸跨过了一段坡道之后,他开到了全速。车,像一只巨鸟驮着雷文竹和倪慧聪向前飞去。没鸣喇叭便从旁超越了一辆喷过漆的、表面很新而内里破旧的车子,不一会,就把它丢在后边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