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是寒极刺骨的。偶有小雪的时候,漫天飞舞的雪粒飘入青瓦白墙的家家户户,在层层迭落的马头墙上慢慢积蓄起湿漉漉的洁白。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汤菁冒着淅淅小雪走出萧家朱红的大门,看着眼前宛若山水画卷的江南小镇时,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这句诗。她走在弯弯折折的巷弄中,冒着不时刮来的寒风往毛绒绒的裘袄里缩紧了脖子。这是她在江南过的第一个冬天,美则美矣,就是冻人得厉害。
汤菁正慢慢吞吞地走着,突然身后一阵热切的温暖坠到了肩膀上。她愕然回头,原是萧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脱下军袄,覆在她的身上。
萧沛身姿挺拔如松柏,鼻梁高挺,眉峰高挑,又因长年在军队的原因,眼神锐利,他的面相虽然英挺,乍一看却有些狠厉,所以汤菁对他一直有些莫名的惧意。
她看着萧沛内里薄薄的灰色马甲愣了两秒,急忙要将军袄脱下来:“大少,这可使不得,一会儿您该感冒了。”
萧沛将她乱动的手按住,一边替她把拉链拉好,一边开口,嗓音沉沉道:“我是军人出身,身体康健,没那么容易生病。倒是你,体格这般弱,这一路吹风走回去明天怕是要烧得起不来。”
他的动作着实有些过于亲密了,脸上却是刚正不阿,仿佛再正常不过的公事公办,汤菁不好拉扯,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边小厮张喜搓着手,在侧门的小院落里走来走去,不时探出门去往东头的巷口张望一下。不多时,就瞧着萧沛穿着单薄地踏着雨雪,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急忙迎上去,想脱衣献殷勤又怕主子嫌腌臜,只好递上了手中的暖炉,舔着脸笑道:“大公子,这是见着人了么?”
萧沛向来表情肃穆,此刻倒是露出一丝不常见的缓和笑意:“你小子机灵,事儿办得不错。”
张喜心里乐开了花,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道:“应该的、应该的,大公子特别嘱咐的事情,小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您去办好咯。”
萧沛也不与他多拉扯,随口夸了两句,便打发了他去。而那张喜转而去了西苑的灶房,一边搓着手站着看老婆刷碗,一边乐得牙花子都要呲出来:哎呀,富贵呀富贵,也总算是让老子我瞧着门咯!
大少喜欢萧五小姐新雇的英文老师的事,差不多已经成了萧府里众人皆知的秘密。这事情也并不难猜,毕竟汤小姐可是聪慧又漂亮的新式姑娘,她的五官斯文秀丽,一头齐耳的短发衬得脸蛋白皙又明净;她说话做事温柔妥帖,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还能拿钢笔写出如印刷般漂亮的花体英文。
这样的女人,是任谁也要动心的。
萧沛同母亲和妹妹用完了晚餐,又急匆匆地坐车赶回了省城,他刚进营房,鞋还没脱,便被闻风而来的邵宇抓着去他办的宴会吃酒去。
宴会上鱼龙混杂,各怀心思的人们暗暗地朝着萧沛的方向靠拢,只盼着能有机会能与他攀亲沾故,若是相谈甚欢,得了大公子的青眼,那离登天可就一步之遥了。
毕竟谁人不知,这南陵可是姓萧的。
自打萧沛站定了地方开始,便源源不断地有人举着杯子前来敬酒,萧沛一杯又一杯地酒灌下去,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邵宇先还瞧着作弄他好玩,次数多了也觉得无聊,便招呼了尉官进来将诸人拦住,给自己和萧沛造出一片安宁的空余来。
萧沛闲散地靠坐在沙发上,松开了袖口和领口,半是埋怨半是玩笑道:“下次可不来喝你劳什子的酒了,路又远,人情又麻烦,还不如回营房闷头睡一觉。”
邵宇闻言不悦道:“咱们好歹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了,你为了个小姑娘见天巴巴地来回跑个百十公里不嫌累,到我这儿喝两杯酒就嫌烦,至于厚此薄彼至斯吗?”
萧沛晃了晃手上装了一半酒的玻璃杯,笑意微醺:“那头的可是终身大事,你说至不至于?”
邵宇斜眼瞟他:“哟,萧大少这八字可有一撇了吗?究竟是个什么机灵人儿,带出来给兄弟掌掌眼呗。”
萧沛停顿了一会,半晌才缓言答:“不急,再看看。”
邵宇瞧着他的迟疑,好奇地伸长了脑袋凑过去:“怎么着,可是有何不妥?”
“你不是派张尉官查过她的家世了?她父亲汤有业也算是广州有名有姓的富贾,虽然配起你来门第是低了些,但好歹是清清白白、知书达理,你自己个儿又极喜欢。萧大帅和夫人想必不会多做阻拦吧?”
萧沛抿了一口酒,没头没脑地问他道:“你说她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从广州到了南陵,一不图名,二不图钱。往我家深宅老院里的女人堆里一扎,就老老实实地做起了英文老师,奇不奇怪?”
“这……”邵宇被他一问有些为难,“叫你这样一说,倒有些怪异,但是各人的想法终是有所不同。汤小姐可是念洋私塾、念大学的姑娘,不可以寻常姑娘的尺度比着她来。”
“况且,她也是有根有底的人,若真说是有什么见不得的图谋,也不太可能。想必是你自己多心了,白白生出许多烦扰。”邵宇道。
萧沛眉头紧巴巴地皱着,始终不能舒展,末了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与邵宇碰了,然后一饮而尽。
“或许吧。”他说。
新年将近,为防乱党作祟,南京方面传来了堆积成山的紧急公文,萧武飞久不露面,所有的东西都只能递到了代行督军之职的萧沛那里。
自那日吃完了酒,萧沛脚不沾地地连轴转了五六天,每天只能小憩两个多时辰。等到事情终于理出了大概,严惩逆党的檄文也发到了下面的各州县,他终于得空好好睡一觉,脑袋甫一沾枕头,便在梦里见着了汤菁。
那并不是一个好梦,漫天乌黑的浓云随着猎猎风动喧嚣翻滚,汤菁满身血污站在开满红色鲜花的荆棘丛中向他微笑,四周无数人拿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的脑门。
萧沛听到自己冷冰冰地声音说:“逆党作乱,杀!”
巨大的枪声在耳边爆开,萧沛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而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