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傲的李白也有膜拜的对象,这个人就是大诗人孟浩然。李白是孟浩然的头号粉丝,曾经写诗对偶像表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这首诗充分表达了粉丝对偶像的盲目崇拜,在李白心目中,孟浩然是个远离世俗的世外高人,他连君王都不屑于理会,却名满天下,人人都敬仰。孟浩然的诗流畅自然,朗朗上口,让人产生亲近感,比如我们都能背诵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字里行间,的确有隐士的气派。但结合孟浩然的生平,我们能够发现孟浩然和李白一样,对出仕有着强烈的渴望。与其说渴望,不如说好奇,身边的人都在追求功名,都想建功立业,孟浩然也受到了时代的感召,想尝试一下隐士之外的生活。于是,四十岁那年,和每个饱读诗书的唐朝才子一样,孟浩然走上了朝廷为才子准备的康庄大道——科举。孟浩然考试运不好,没拿到好名次。可到了长安,看到了大都会的繁华,脚就像生了根,不想走了。和每个饱读诗书却没中举的唐朝才子一样,孟浩然走上了达官贵人们为才子准备的后门小道——干谒。
在干谒这个问题上,孟浩然没有李白那么积极,他的简历(诗)写了不少,却没好意思到处投。这和孟浩然的性格有关,如果说李白是个外向的自恋狂,孟浩然就是个内向的清高男。他有一肚子的才华,总想等个人来发掘,等来等去,这个人终于出现了。他欣赏孟浩然的诗歌,欣赏孟浩然的为人,和孟浩然越谈越投机。孟浩然泪流满面,终于遇到了一个知己!这位知己,就是和孟浩然齐名的王维。这两个人爱好相近,都爱写田园诗和山水诗,在田园诗这个领域,他们并称为“王孟”。同为诗人,王维的运气比李白、孟浩然都要好。王维运气好,李隆基最喜欢的妹妹玉真公主成了王维的命中贵人,她提携王维一路升官。孟浩然已经年过四十,还没考中一个进士;王维比他小了十几岁,却做了高官,是李隆基宴会上的常客。同是诗人,运气差得太远了!王维和孟浩然惺惺相惜,孟浩然经常到王维家里吃饭喝酒,吟诗作对。这天正在闲聊,王维家的仆人报告说:“皇上驾临!”李隆基来了。王维大喜,正想找机会向李隆基推荐孟浩然,这下好了,李隆基自己来了!他刚想鼓励孟浩然几句,希望他好好表现,转过头孟浩然没影了。人呢?四下一找,孟浩然躲在床底下哆嗦呢。
这时,李隆基走了进来,王维知道孟浩然怯场,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怯场也要上场,他对李隆基夸耀孟浩然一番。李隆基闲下来最爱招几个诗人到宫里玩,听说孟浩然和王维齐名,料想是个天才,不禁说:“这个孟浩然现在何处啊?”“他就在这里,因为怕冒犯圣上,不敢出来。”李隆基左看右看,这屋子里哪有其他人?直到王维把孟浩然从床底下拉出来,李隆基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这诗人还真腼腆啊。择才要不拘一格,李隆基当场命孟浩然读诗。王维放心了,对孟浩然这种不习惯大场面的人,笔试比面试简单,随便读首诗还不简单?等着李隆基龙颜大悦吧!孟浩然苦着脸开始读诗,王维开始掉冷汗,李隆基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听孟浩然读的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这首诗只有一个意思——怀才不遇发牢骚。我求取功名不成,只能卷铺盖回家。我没什么才能,被明主嫌弃,身体也不好,朋友们渐渐疏远了我。我一年年地老了,真郁闷。
王维暗暗叫苦,还没拿到工作就开始对老板发牢骚,这不是找不自在吗?只见李隆基龙脸一沉,训斥说:“你自己不求取功名,却说我嫌弃你,这不是诬陷吗?”说完,李隆基气哄哄地走了,面试结束,“不才明主弃”。好好的机会被孟浩然的牢骚搞砸了,王维爱莫能助。当年,孟浩然被李隆基放归,离开长安继续过隐士生活。后来有个叫韩朝宗的官员欣赏孟浩然的才华,某一天邀请他一起去长安,左等右等孟浩然也不来,派人一打听,原来孟浩然和朋友喝酒去了。韩朝宗一气之下再也没理会孟浩然。想到韩朝宗一片好心,孟浩然很是愧疚,连忙作了首诗送过去。做官的事又一次不了了之,孟浩然也并不放在心上。大概这就是李白佩服的“红颜弃轩冕”吧。在盛唐时代,每个人都想有所作为,孟浩然也不例外,他一面觉得田园生活很好,写着“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过故人庄》),一面觉得隐居生活浪费了自己的才能。他的思想总是在山水之间,有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得到一官半职,做一番事业。
孟浩然最后一次出仕努力是在开元二十五年,那年张九龄被李隆基贬到荆州,孟浩然写了一首诗给张九龄,表达他求取功名的愿望。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有气势、有文采、有愿望、有决心,不但是首绝佳的干谒诗,在我国诗歌史上,“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也是压轴的句子之一。要说这孟浩然也真是不通时务,见到李隆基的时候不说几句好听的,一味抱怨“不才明主弃”;见到下放的张九龄,却知道尊称一句张丞相,表达自己的“羡鱼情”。张九龄虽然自身难保,仍然爱惜孟浩然的文才,把他招进幕府。可孟浩然根本就不是个做官的料,没过几天,又跑回去隐居了。他继续写诗,继续名扬天下,那些后起的诗人仍然敬仰他崇拜他。也许对孟浩然来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生活。公元740年,大诗人王昌龄慕名前来拜访孟浩然。这时的孟浩然背上生了毒疮,刚刚痊愈。他一高兴就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王昌龄大吃大喝,相谈甚欢。
生毒疮的人乱吃东西,病情再次发作,孟浩然就因为这一顿饭一命呜呼,享年五十一岁。孟浩然对唐诗的最大贡献在于他开拓了山水田园诗的领域,让自然亲切的诗风成为人们的审美追求之一。孟浩然死后,与他齐名的王维支撑山水田园诗的局面。如果说孟浩然是田园中人,偶尔憧憬一下建功立业,那么王维恰恰与他相反,他是官场中人,却总是向往安谧的田园生活。完美人生除了吟诗还需要什么?台湾诗人余光中曾经说过:“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天才的诗人很少有好结局,像吃了一顿鲜美的饭就一命呜呼的孟浩然、终生不得志的陈子昂、被李治害苦了的上官仪。天才有两种死亡,一种是身体上的死亡,一种是才华上的死亡。才华往往被逆境激发,而逆境有时又促成自然死亡……人生总有不如意,当个天才诗人真不容易。但是,唐朝有一位大诗人却拥有近乎完美的人生,他就是曾想举荐孟浩然的王维。王维是唐朝诗坛数一数二的天才,他的山水田园诗和孟浩然并称“山水田园诗派”,孟浩然的诗自然清新,王维的诗更有画面感,苏轼评价王维说:“味摩诘(王维的字)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来看看王维的图画诗: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在一片白云笼罩中登山,看着山峰云层的渐变,为什么能达到如此情景交融的效果呢?也许因为王维本人就是个画家。王维的画后人多有临摹,可惜真迹已经找不到了,人们只能在他的诗歌里体会。画面感之外,王维的诗在音韵上极美,至今流传的《阳关三叠》,始于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诗在送别的时候唱出来,哀而不伤。诗在曲子中要被唱三遍,所以称为“三叠”。用简单的词语切合音韵,勾勒形象生动的画面,又蕴含深厚的感情和人生哲理,这都是王维的强项。《红楼梦》中香菱学写诗,热心的林黛玉让香菱首先读熟《王摩诘全集》,学的就是王维的诗。王维的人生体味香菱学不来,但若将一首诗填成王维式的简洁却不流俗,且悦耳上口,对初学者是种鼓励。那么王维的诗读起来为何如此舒服?因为王维本人就是个音乐家,李隆基器重的文人在音乐上肯定要有几把刷子。
王维整天陪着李隆基、玉真公主等人吹拉弹唱,也算是乐坛高手。古代诗歌都是配乐演唱的,懂得音律的人写出的诗,容易让人记住、容易流传。上一本书我们说过,唐朝有很多宫廷诗人,擅长写应制诗,这些诗人被皇帝养着,每天游山玩水,写几个歌功颂德的句子。当年上官婉儿彩楼评诗,评出的第一名宋之问,也不过是个二流诗人。王维总在皇帝公主身边,他还能写出好诗吗?能。王维在定居长安前,曾是济州司仓参军,有过军旅生活。他的边塞诗在唐朝也算别开生面,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还有“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观猎》),既有大气象,又有浓厚的历史感。边塞生活让他的眼光能够脱离宫廷诗人的狭小圈子,始终停留在广阔天地之中。有过边塞体验的人有时难免粗线条,王维却是细致、内敛的,即使是边塞诗,也不失自己的特色——淡然而意味深远。写这样诗歌的人性子恐怕有些冷吧?非也,王维骨子里是个深情的人,这从他的情诗中就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