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变法者的初衷,原本打算设立制度局以总其纲,但是迅即就像平静之湖扔下了炸弹,一时“朝论大哗,谓此局一开,百官皆坐废矣”,旧军机大臣更是火冒三丈:“开制度局是废我军机也!”表示宁可违抗圣旨,制度局也“必不可开”,遭到了官僚的集体阻挠。
官僚们敢于违抗圣旨,与光绪皇帝没有实权有关,他们知道,只有老佛爷慈禧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只要有老佛爷撑腰,他们就不怕光绪皇帝。不过话说回来,光绪皇帝再怎么没有实权,毕竟是当朝皇上,皇上还年轻,以后还有归政的时候,皇上说要设制度局,你们说“不必更立名目,转滋纷扰”,公然与皇上作对,不是自毁前程吗?这必然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才肯拼死一搏。不过,最后,旧官僚得到了慈禧的支持,设立制度局的想法,终成幻影。
既要保留旧部门旧官僚,又新设部门进新人,财政开支必然大增,当入不敷出,财政难以为继之时,光绪皇帝就想把一些旧部门撤掉,如将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六衙门,归并到内阁及礼、兵、刑各部办公。对地方也有一些精简机构的动作,如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以总督兼巡抚事。这一下就像捅了马蜂窝,从中央到地方,不断有官员到慈禧太后面前诉苦告状,抗议这样“变官制”,认为此举“大背祖宗制度”,请慈禧太后“训政”。后来,慈禧见戊戌变法开始危及自己的权力,正好利用官僚们的反对给光绪施压:“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弃;今以远间亲、新间旧,徇一人而乱家法,祖宗其谓我何?”慈禧这一发话,表明“变官制”就是变祖宗之法,祖宗之法是不能变的,“官制”岂能随便改?既不让改,那就一切复原,撤了的都恢复过来,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则被废去。小小一点行政体制改革在触动了官利的情况下,都不能有分毫的进展,改革之失败已在意料之中。这究竟是官智未开呢,还是官利未开呢?
再来看清末新政,大抵也是如此。这次改革,“变官制”也是重要一环,不过,这一次的改革设计师不再是毫无从政经验的康有为,而是有丰富的从政经验,时任北洋大臣,同时在中央兼参与政务处大臣、督办商务大臣、督办邮电大臣、会办练兵大臣等数项重职的袁世凯。袁世凯既然抱着死也要变法的决心,行政体制改革方案也就更为全面大胆,它将原来的内阁、军机处、吏部、礼部、都察院全都撤销,而新成立的机构则有资政院、行政裁判院、集贤院、大理院、审计院等。如果说这些机构还只是合并归类,再换个马甲的话,那么用责任内阁取代军机处,则是一次大突破,将中央的权力枢纽做了一个根本改变,由军机处而转内阁,等于削掉了一些军机大臣的权力。这一招当然引起了铁良、荣庆等军机大臣的极大不满,在一次会议上,醇亲王载沣拔出手枪直抵袁世凯胸口大声说:“尔如此跋扈,我为主子除尔奸臣!”经奕劻调解,方才作罢。但可以看得出,一旦触动自己的官利,即便如醇亲王也不再为他们的大清江山着想了。
不光满清权贵对“变官制”极其不满,朝野的汉族大臣或者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或与袁世凯有过节,或者纯出于政治关心,也将矛头指向袁世凯。他们认为在议院还没有成立之前,撤军机而让内阁,则无议院对内阁监督,责任内阁就变成了既不对皇上负责又不对议院负责的机构,这样,皇帝的权力旁落到总理大臣手里,为其所操弄,而袁世凯正想将来做内阁总理,这个改革实为他自己揽权作准备。还有人认为,之所以要让内阁统揽皇帝的权力,是因为戊戌变法时,袁世凯曾出卖过光绪皇帝,袁害怕光绪复出后报复自己,所以要提升内阁的权力,而贬低皇帝的权力,袁世凯被骂狼子野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要说这些官利可能受损的官僚,就连宫中的太监都谩骂甚至想殴打袁世凯呢,因为他们听说袁世凯要把专门养太监的内务府裁撤掉,那样的话,太监们就要失业了,他们正要找袁世凯算账呢。
当然,这些王公贵族、大臣太监不光直接谩骂威胁袁世凯,还跑到慈禧太后面前去告状,又是哭又是闹,搞得鸡犬不宁。慈禧此时居然也寝食难安,向人诉苦道:“我如此为难,真不如跳湖而死。”是啊,改革一旦碰到既得利益集团,尤其是官僚集团的痛处,改革就碰到了巨大的阻力,能不能啃下这块硬骨头是改革成败的关键,而历史一再地表明,改革往往改到此为止,也就以失败告终了。
连慈禧太后这样杀伐决绝的强势人物尚且觉得无奈,对于一般的政治人物,我们又岂敢抱有太过乐观的希望?官僚集团是统治者依赖的左膀右臂,大面积地得罪这个集团,统治者自己也将失去支撑的基础,他们本是一丘之貉,是不能不尊重官僚集团的意见的。否则,以慈禧太后的权威,完全可以将改革彻底推行下去,“保守势力”的阻挠不能不让她顾虑重重。事实是,这次“变官制”,只是少数旧部被裁并,多数未动,只是改名,军机处仍旧保留而不设责任内阁,官僚集团又赢了。
行政体制改革之所以困难重重,原因是变官制就意味着官员职权的变化,而职权与利益息息相关,有无职权,职权大小,利益收获都会有天壤之别,习惯了只获利而不失利,只增利而不减利的官僚,哪怕是在行政体制改革中损失一点点利益,都有可能暴跳如雷,起而反抗,通过种种手段影响决策,或是改革政策的走向落实。如果官僚集团力量足够强大,完全可以架空改革者,就像戊戌变法中官僚架空光绪皇帝一样,让改革群龙无首。
但这并不能说官智不开,说他们不能明白改革对国家民族的重要意义(不排除这样的官员),而是当改革损害到他们的具体利益时,对不起,所有宏大高远的意义都得给他的现实具体利益让步。这就是官利压倒了官智,屁股能够指挥脑袋的结果。改革不能深入,不是官智未开,实是官利未开,制度未开。
戊戌变法的时候,改革的步伐很谨慎,官老爷一点点利益都不让,民众莫之奈何;到了清末新政,社会危机已不同于从前,改革的目标大了很多,官老爷仍然一点点利都不想让,但这个时候,民众不再莫之奈何了,他们选择了革命,干脆把你们手中的利益全部都抢过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因此,某种意义上说,改革其实又是一种妥协,是不同利益集团间利益的互相让步,在这当中,尤其需要官僚阶层学会妥协让步,如果丝毫也不妥协让步,改革无法进行,貌似官利得以保全,但种种问题仍然在,而且由于改革无法推进而越积越多,最后只能靠暴力来解决,等到那个时候,光脚的就不怕穿鞋的了。
所以,对于既得利益集团,适当地妥协让步是明智的选择,表面上看,是舍弃了一些利益,长远地看,胜过通过暴力的重新分配权力和利益,而学会了妥协,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民主就来了,分享机制就来了,一种新的秩序就可以慢慢地建立起来,政治文明就提升了,社会就和谐了,不必非要用动乱、内战和分裂这样巨大的社会代价来换取社会的进步。
没有妥协不仅是因为官利未开,有时也是民力未开之故,因为妥协往往需要力量均衡,当官力远大于民力时,用压制民众就能解决问题,就不需要妥协让步了,所以政治改革难以推进,又常常与民力未开有极大关系。当民众可以自由结社,联系成足可以与权力抗争的力量,就好比西方的工会组织很强大,可以与资本家,甚至政府抗衡,企业里的改革也罢,政治的改革也罢,就容易了很多。
两次改革失败,似也说明改革的路径有问题,很可能颠倒了易难的关系。我们总以为政治体制改革是一个宏大系列的工程,改起来很难,而变官制的行政体制改革较为容易具体,依据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搞行政体制改革,结果,因为一开始就碰到了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让改革寸步难行,政治体制改革也就无从谈起,徒增社会的失望。我倒是以为,政治体制中最根本的宪政改革应先行先试,然后再改官制这种局部的东西会更为容易些。理由是,在大的宪政框架之下,所有官员的权力都受到约束,大官有大约束,小官有小约束,规则是一样的,都是把权力关进笼子里,这样,官员虽然觉得利益受损,但至少心理平衡许多,不觉得改革是厚此薄彼,阻力或许会小一些也未可知。不管怎么样,要想政改成功,搬掉官利未开这个拦路石,放开民力,才是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