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汶淮将刘医生留在书房,询问昭昭的病情。他不敢看昭昭,害怕见到昭昭怨恨的眼睛,又害怕看见昭昭哭泣的模样。惊蛰是他永远都不敢直视的节气,昭昭不该为了这个买单。刘医生只是告诉他昭昭有些感冒,身体又差,所以看上去要比常人更加弱不禁风。顾汶淮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走近昭昭的房间,害怕极了。他在遇见昭昭之前,险些以为他所认为的女子,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昭昭最让动人之处便在于不愿强求他人,也懒得勉强自己。这让她显得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遗世而独立。顾汶淮一直觉得昭昭这样的人,是他看不透的。即便无法相知,但那依旧是爱。记得昭昭在阳光下,冲他嚣张跋扈,讽刺他的年龄太大。那样美好的昭昭,好像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就睡在那里,好像是午后打了个盹。头发要长了些,夏天到了需要盘起来,不然太热。昭昭的睫毛很好看,细长漆黑,微微向上翘。顾汶淮知道昭昭没有睡着。昭昭的睡相从来都是不安分的,恨不能将整床被子卷起来。她就这样蜷缩着,紧紧抱着自己,仿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慌乱地躲藏在母亲的怀里。顾汶淮突然想起来,昭昭的母亲是早亡的。
昭昭,你醒着吗?顾汶淮说。
流莹恰好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她站在门口,看了顾汶淮一眼,说道:太太生病,身上乏得很,老爷还是别走太近,免得过了病气。顾汶淮的脸有些滚烫,他支支吾吾的说:好,那你多照顾,若是昭昭醒了,或者是好点了,你便知会我。流莹将药放在桌上,没有说话。气氛沉闷,顾汶淮慢慢挪动身躯朝门外走去。
昭昭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远。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流莹,这药太烫,放凉些再喝。流莹自然是知道的,她走到昭昭的面前,问昭昭:怎么不见老爷?他竟有些难过的神色。昭昭想了一会儿,才说:大概酒后吐真言这话不错吧。
生病的时候,有一个人给昭昭送了礼。那是一只银镯子。上面浮雕着海棠花,缠绕在纤细的镯身,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似乎暗暗浮动着香气。顾之恩将镯子给昭昭的时候,特意指明是舒欣的礼品,他只是转交。昭昭对这个舒欣心里又多生几分相见之意。她们从来没有见面,只是各自从顾之恩口中听说对方。
舒欣一直觉得女子能识文断字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比她在家中上蹿下跳闯祸捣蛋要厉害得多。她的脚稍微好一些,便叫下人搬了梯子,每天坐在墙头看顾之恩上课。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顾之恩关于账目的问题,万幸的是顾之恩竟在舒欣的“干扰”下,把账目理得一清二楚,毫无错漏。黄师傅的教鞭松懈了许多时日。
听说昭昭生病,舒欣把自己手中的镯子卸下,递给了顾之恩。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个行为,好像听见许久未见的故人身体抱恙,恨不能亲自见见她。碍于先前自己在顾家的狼狈,只能让顾之恩代送礼品。昭昭把镯子举起,阳光洒在镯身,熠熠生辉,海棠花仿佛徐徐绽放,用妖娆妩媚的姿态在银光下起舞。昭昭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镯:流萤,这样的好东西怕是价值不菲,你替我想想该回赠个什么礼好?流萤笑着说道:不如回赠一件首饰。昭昭没有什么首饰,她的嫁妆里面也是书占的居多,只是舒欣不认得字。流萤见昭昭犹豫,便说:若是没有首饰,也可叫少爷打听打听舒家小姐的喜好。即是礼品,也该投其所好,才显得有诚意。昭昭低头,将手镯用帕子细细包好,说:算了,把我的匣子拿来。
这是出嫁时周明朗交在昭昭手中。自从到了顾家,昭昭无暇顾及到这个小小的匣子。
昭昭慎重地打开匣子,假想过里面有无数种可能。或许是她惦记已久的《荷马史诗》,在学校时曾在图书馆见过,烫金的封面,夹杂各类书籍里永远夺目,牵动着昭昭的心;又或许是母亲的遗物,可是母亲离世多年,父亲从来没有提起母亲为昭昭留下过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昭昭幼年的一些玩具,拨浪鼓,还是布娃娃?当昭昭煞有介事的开启铜锁,揭开匣子里面的秘密。
一张地契,还有一张房契。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周家。
它们被周明朗送给了昭昭。为什么不是留给周逸君?昭昭有些疑惑,她喃喃自语道:爹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给我?为什么要给我?我知道错了,我已经怕死了。她的双手发颤,掩面而泣。
有太多的细节,昭昭一直都记得。这一场分别不同于昭昭去读书,她在外面呼朋引伴,回到家中和赵玲儿针锋相对。父亲已经渐渐年迈,他没有多少时间去享受快乐,可是昭昭一直都察觉不到父亲正在老去的事实。她已经出嫁了,昭昭已经害怕见到父亲为她做的一切,太多的照顾只会加重昭昭的罪孽。昭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父亲除夕之后的病情加重,是她刻意在风雪的的夜里把父亲房间的窗户打开,病情会让父亲心力交瘁,最终对昭昭做出妥协和让步。
任性往往表示年轻。走廊里的花都开了,争红斗艳。
昭昭把匣子收好,放在高高的柜子上面。她最终选择让流萤买了一块玉送给舒欣。流萤不明白昭昭为何如此失控哭泣,以为还是在生顾汶淮的气。事实上,昭昭好像开始想家了。
顾之恩拿着玉,穿过院门,正想看看舒欣在不在墙头。迎面撞上了顾汶淮。他手中的玉佩掉落在地上,有细微的碎裂,顾之恩暗叫不好,连忙捡起玉佩,看见玉佩上的裂痕下意识道:不好,这可是给舒欣的。
顾汶淮从他手中拿过玉佩:你现下开始送姑娘定情信物了?顾之恩的脸微微发红:不是,是小娘给的。顾汶淮端详着玉佩,听见是昭昭,心下一颤:昭昭?她为什么要送这个?
前因后果听完后,顾汶淮笑着说:这两个姑娘都挺会做人的,比我厉害。不知道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自嘲,顾之恩听着有些怪怪的,索性大着胆子讹上顾汶淮:爹,玉佩碎了可是你撞的,现下如何是好?顾汶淮从口袋里拿出几块银元,放在顾之恩手中:你去买个新的,这块就当给我了。顾之恩得了钱,也懒得去管碎掉的玉佩。想着能在见到舒欣的时候,把好的玉佩给她就是,至于是谁送的?昭昭和顾汶淮两个人本身对于舒欣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那天舒欣没有出现在墙头。顾之恩的口袋里装着玉佩,硌得肚子微微发凉,他几次望着窗外出神,黄师傅见他的账目一一理清,把手中的教鞭放在桌上:她今日有事,你收收心将自己的事做好。顾之恩应承一句,便低头专心对账。他以为今日舒欣恐怕有事绊住了脚,所以明天应该会出现,带着她响亮的笑看着自己上课,顺便给黄师傅带些果子。她总会做一些润物无声的人情,譬如为夏天带一包瓜子或者花生,让夏天在门外等待顾之恩下课的时间有些盼头;譬如为黄师傅装好精致香甜的果盘,配好新春刚出的第一批绿茶,热水微微升起雾气,整个书房都弥漫香味;譬如她见到顾汶淮的时候,落落大方地问好。顾之恩从未想过,在舒欣没有出现的日子里,他心里细细数着舒欣的所有好处。
他想:若是这个姑娘,再温婉些,再正经些,自己或许会动心。这个念头在顾之恩的脑袋里面悄悄碎裂,仿佛是冬天踩在薄冰下,有着轻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