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天空晴晴郎朗,湛蓝得像是精心裁剪下来的绸布。
顾之恩照例要去书房上黄师傅的课。他仍然非常害怕黄师傅的教鞭划破空气,害怕自己会做错账目。天赋是一回事,但是后天的努力和小心才是长久,顾之恩在数字面前从来小心谨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隔了一堵墙,舒欣在另外那边咯咯地笑,仿佛是刻意笑给顾之恩听的。黄师傅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站在顾之恩的身后,手中紧紧捏着教鞭,眼神凌厉地看着账目。屋檐下的麻雀,燕子,布谷鸟轮流上场,叫声此起彼伏。舒欣笑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夹杂着鸟鸣,顾之恩听着倒也有莫名的安心。
昭昭在房中看着流莹上妆。先将眉黛轻轻描出眉型,一点点加深轮廓,细化;两边的脸颊添上淡淡的胭脂,像是刚泛红的苹果;最后抿上口红纸。昭昭被胭脂吸引,假如她没有为了胭脂写信,是否还能遇见顾汶淮,这是一个谜题。而那盒广告纸上面的胭脂,昭昭始终没有买下送给朋友,当昭昭筹够了钱,朋友的生辰早便过了。那又是为什么昭昭依然要留在码头给工人写信?昭昭看见工人手中厚厚的茧,龟裂的毫无血色的唇,即便是被终年的日头晒黑也无法掩盖的菜色。昭昭动了恻隐之心。
太太。流莹叫她:我给太太上妆吧,太太五官周正,上妆必定惊为天人。昭昭笑着摇头:流莹,你说世界上会不会有命这回事?流莹笑道:自然是有的,我早就对命这东西看透了,随它去吧。昭昭呆呆的说:是了,为什么有的人看不透呢?
顾汶淮的亡妻就在惊蛰那天离世。听说是胎儿过大,流了整整大半盆的血也没能将腹中的孩子生出,最终心力交瘁死在了顾汶淮的怀里。
十几年前的惊蛰,是下大雨的惊蛰。被雨水打湿的泥土非常滑,走在上面需要格外小心。顾汶淮的妻子是个活泼可人的女子,她以为不过八个月的身孕除了给她带来食欲不振和脚肿之外,不会影响到她走在院子里摘青李,酸酸的李子最合孕妇的心意。恰好顾之恩年幼,贪玩淋了大雨正生病,陆妈在房间里面照顾顾之恩,无暇顾及其他。
她独自一个人踏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摔倒时手中的李子洒的满地。有几颗未熟的滚落在泥土里跑了好远。顾汶淮的妻子最终没能吃上惦记许久的青李。她被顾汶淮抱进房间,羊水蹭了顾汶淮一整个衣袖,夹带着鲜红夺目的血。很多年后,当顾汶淮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他依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血液的温热在羊水里微微发腥。
稳婆来到,几个人纷纷劝顾汶淮先离开。他始终握着妻子的双手,没有放开。大雨又开始下,顾之恩的哭声在雨夜里面响亮。顾汶淮的妻子已经无力叫喊,她的脸色苍白,手心冰凉,顾汶淮紧紧抱着她。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好像是决堤的河流,奔腾的瞬间带走脆弱的生命。孩子在肚子里闷了太久,被稳婆拔出来的时候全身发紫,没有哭声。那是一个尚未足月便生下的孩子,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命运便为他这一生画上了潦草的句号。
你为他取了名字吗?昭昭问顾汶淮。顾汶淮点燃一炷香,郑重地鞠躬,奉香。完成之后,他对昭昭说:他叫顾夏眠,今年应该十六了。昭昭继续问:那她呢?顾汶淮有些怒气:昭昭,你不该问这些,永远不要问这些。愤怒的情绪代表真实。昭昭告诉自己必须要去问一次,为了见到顾汶淮的真实。而见到的代价就是:顾汶淮的扬长而去。
流莹继续在镜子面前观赏新妆。昭昭看着流莹认真的样子,不由得落下泪来。不是因为顾汶淮对亡妻的缅怀,也不是因为他对她凶,真正让昭昭伤心的是:他们之间相隔了整整二十年的空白,就像是一道裂痕,永远无法修补。二十年的光阴,能够改变的事情太多,连昭昭自己都无法预料。顾汶淮依然没有找昭昭,昭昭也懒得去搭理他。本身就没有感情可言,何必在意这些虚情假意。昭昭想着,心里竟觉得毫无罪恶感。
顾之恩今天需要早点下课。每年惊蛰,顾汶淮都会带他去给亡妻和幼弟扫墓。
两个人在外面的茶楼吃饭,顾之恩点了两个小菜,一壶烧刀子,只是为了应应景,他自己是不喝的。哪成想顾汶淮竟把酒全喝了,顾之恩小心翼翼的问:爹,你怎么了?顾汶淮突然大笑起来:昭昭是什么?她不过是昭昭而已。顾之恩怕大晚上顾汶淮发酒疯,便招手叫来小二结账。扶着满脸通红的顾汶淮踉踉跄跄地朝家走去。星星在夜空闪烁,月亮前来做陪,明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
夏天早为他们留了门。刚到家门,顾汶淮索性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陆妈披着外套站在门口,着急地训斥顾之恩:你看看他这幅样子,回头要是叫太太看见了,惹太太生气,还不赶紧抬进去。顾之恩和夏天两个人赶忙架着顾汶淮进屋,陆妈又说:动作小心些,别叫太太发现了。
顾汶淮一听这话,将夏天和顾之恩推开,慵懒的笑笑:没事没事,你们睡吧。我回屋了。顾之恩拦着他:爹,你先去洗洗澡去去酒气。顾汶淮拂开顾之恩的手,说:你睡吧,我也困了。说完,便蹒跚地朝昭昭的房间那边走去。
陆妈示意夏天把门关上,又冲顾之恩说:你赶紧去洗澡吧,给你留水了。以后不能叫老爷喝多了,太太年轻,受不住欺负。
梦中很黑,昭昭一个人走在巷子里,狭窄的巷子好像没有尽头。昭昭的脚好痛,她像是被困在了巷子里面走不出去。一声巨响将昭昭从睡梦中惊醒,她立刻坐起来,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楚了门口站的人是顾汶淮。昭昭有些害怕,但是她不敢出声,只是暗暗握紧拳头,轻轻的说:你回来了?顾汶淮带着满身酒气逼近昭昭,他一把将昭昭拉进怀里,力气奇大。
昭昭在撞击的疼痛中睁开眼睛,看见了顾汶淮冷冷的脸,她心里觉得一阵恶心。昭昭的指甲深深嵌进顾汶淮的后背,刚想出声,顾汶淮的手便覆盖上来,用力捂着昭昭的嘴巴。
那是昭昭第一次觉得疼痛,眼泪从眼角滑落,被占有的恐惧在黑夜里显得孤立无援。她觉得人间空无一物,好像什么都不再重要。
第二天昭昭便开始生病。她下床时头重脚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流莹赶忙上前搀扶,无意间看见了昭昭的肩膀和脖子,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在雪白的皮肤上狰狞纵横。她用手摸着昭昭滚烫的额头,冲外面喊:陆妈,太太病了。
不到一个钟,刘医生出现在昭昭的床前。只是说昭昭原先有些感冒,夜里又没有睡好,加重病情。开了几服药,叮嘱陆妈要为昭昭多做些补品药食,由于底子不好才容易生病。陆妈一一应承,但是对于前夜顾汶淮醉酒的事情一句不提。昭昭头痛欲裂,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似有一睡不起的姿态。流莹在门外悄声问陆妈昨夜的事情,陆妈只是装作不知道,搪塞地回答自己昨夜早早入睡,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