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府已弃武从文多年，近日，荒废的练武场陡然热闹了起来。慕容菲先是每天抱着剑来练，奈何她对剑术一窍不通，又无人指点，练到腰酸背痛，姿态依然别扭而难看。
后来，练剑就变成了除草。
慕容莹本是不常进出候府的，这些日子，却是天天都要过来坐上一会儿，弹上几个调子。
张问心远远听着，只觉她的琴声进步神速，一日千里。
皇天不负有心人，如此几日之后，凌云终是又来了。不过他来得很不巧，张问心与慕容熙都不在家，扑了个空。
练武场里光秃秃的，全然没有了往日荒草萋萋的沧桑悲凉，只院子当中剩了一小撮的野草，慕容菲正拿了把鹤嘴鋤，卖力的除草。
可袖口裙角，却全无半点土星。额头鼻梁，亦全无半点汗珠。
一见到凌云，慕容菲忙放下锄头，从丫鬟手里拿了柄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长剑过来，道：“小王爷，您的剑。”
秀香壮着胆子，依着小姐的吩咐，在一旁帮腔道：“小王爷，上次您的宝剑落在这里，小姐每天都要擦上一遍呢……”
凌云一瞅，马上就记了起来，这剑平平无奇，就是素秋从清风居随便拿给他的啊。
凌云脑袋里琢磨着张问心剑招里的破绽，摇了摇头。其实他见到闲杂人等，兴致已然去了三分，连等都不愿再等了。又见这闲人还是……还是见过的，就更觉索然无味。
接过剑，道了声谢，就说：“这本就是府里的剑，姑娘喜欢擦，不妨拿回去继续擦。本小王就先走了，不打扰姑娘你除草了……”
正这时，又听一阵琴声隔墙传来，虽然技法稍嫌生涩，却别有一番风韵。
不过凌云久居王府，什么没听过，当下只是泛泛听了一耳朵，也不以为意，抬腿就往外走去。
身后，只听慕容菲“哎呦”一声，崴了脚脖子，生生的往前扑过来。
凌云不假思索，一个旋身，腿就踢了出去。
慕容菲双手捧剑，“扑通”一声，摔在泥地里。
外面的侍卫听到惨叫，忙冲了过来，空空旷旷的只见到这几个人，就问：“小王爷，怎么回事？”
凌云一时尴尬，说道：“没事，没事……我以为……有刺客要刺杀本小王……误会……误会……”
凌云一边走，一边还纳闷：昨日分明告诉过慕容熙，他今天会来的啊，怎么两个人都不在家呢？忘了？
眼瞅着就要出了二门，忽听一女子唤道：“小王爷请留步。”
见他停下，这女子遂款款一礼，说道：“妾身郭氏，已在青云居备下茶点，不知小王爷可否赏光一叙？”
想找的人找不到，不想找的接连往外蹦，凌云有些烦了，心不在焉道：“不必了……”
郭婉婷温婉一笑：“小王爷稍安勿躁，茶可以不喝，话……却是不妨听上一听。万一……是关于你师娘，张问心的秘辛呢？”
凌云双目一睁：“秘辛？师娘她有什么秘辛？”
郭婉婷环顾左右，笑而不语，转身步入青云居的大门。
凌云心下一动，也抬步跟了上去。
后院凉亭里，幽香袅袅，茶雾缭绕。丫鬟下人全退到了三十步开外，郭婉婷亲手执着茶壶，依着次序熏洗仙颜，若琛出浴，玉液回壶……
一边轻盈的摆动着双手，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凌云说道：“妾身所言，小王爷若是不信，何不去亲自问问？”
凌云心头百转千回，也不知道自己打听这些有什么用，但终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求知欲占了上风：“这种事情，我就算问了，又如何保证，师娘会据实相告？”
郭婉婷一声轻笑，自一旁取出支可以握在掌心的细长雪白玉瓶：“这是守宫砂，你寻个机会，点在她的手臂上，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凌云鬼使神差的接过，揣在怀里。
出了侯府，走在大街上，他都没能回过味儿来——老师和师娘是两情相悦的真夫妻也好，奉旨成婚的假夫妻也罢，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
莫非……有朝一日，师娘恢复了自由之身，还能……
想到这里，凌云被自己吓了一跳——神啊，这满脑子……都是什么念想啊。
摸摸怀里的玉瓶，恨不得一把丢掉，可一番纠结，终是无法舍得，宝贝似的继续珍藏起来，等待时机。
另一边，慕容熙带着张问心逛了集市逛夜市，看了皮影又听说书，一直玩到星汉灿烂，才终于打道回府。
素秋一边张罗着洗澡水，一边絮絮叨叨的将凌云造访的事讲了一遍，说三府的两位小姐今天可是闹了笑话，一个被当成刺客，吃了一脚，另一个连面儿也没见着。
不过临走临走，这小王爷倒是在青云居里坐了良久。
错过一场武斗，张问心深感遗憾，埋怨慕容熙：“我说今晚不想出门，你非要拉我出去，还回来这么晚。现在好了，凌云都走了……”
“走了才好。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他，咱们可赔不起。”
慕容熙斟酌着素秋的后半段话，只倍感微妙。凌云跟郭婉婷，往日从未有过交集。且郭婉婷一来无法陪凌云练剑，二来也无甚共同话题，为何，凌云竟肯卖她如此大的面子？
坐了良久……太奇怪了，往日在太学，凌云那是凳子上放了钉子的主儿，半刻都坐不安生。在青云居坐了良久，总不能是干坐着吧，郭婉婷对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慕容熙这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张问心越听，越觉得别扭，可是究竟不对在哪里，又难以捉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慕容熙，是在有意阻挠她跟凌云比剑。
“伤他？那小子狡猾得跟条泥鳅似的，哪有那么容易？”
张问心在屋子里溜溜达达找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又拆散了发髻，准备沐浴。正要宽衣，忽又自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嫉妒，嫉妒凌云比你年轻，剑法还好看。小肚鸡肠，枉为人师。哼！”
慕容熙自知理亏，于是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张问心的这番指责。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他也实在是大度不起来。
虽然……凌云迄今为止，对张问心一直恪守着礼数，并无丝毫越轨之举。但是他整日师娘长，师娘短，三句话不离师娘，未免太过……太过狂热了。
况如今都过了小半年了，自己与夫人依旧假凤虚凰，慕容熙防患未然尚来不及，又岂敢掉以轻心。
或许，该找个时间，表明一下心迹了。不然一直这么拖下去……怕难免夜长梦多。
这天夜里，慕容熙辗转反侧。外面果然也并不甚太平。
三更时分，先是远远的一阵马蹄，后又听见南城门处一通犬吠，及至五更天亮，府里的大门还没开，就被人策马扬鞭的冲过来，拍得震天响。
一阵喧哗吵闹之后，门房那边不待通报，就带了人进府，直奔老夫人的祥梅院。
来的人风尘仆仆，蓬头糟面，一看就是连日奔袭，不曾停歇。这人一进院子，就扑通跪倒，沙哑的哭嚎起来：“老夫人！陈老爷……遇害了！”
老夫人才披好了衣裳，一听这消息，瞬间浑身一颤：“啊？你是……”
这人磕头道：“小的是齐州太守府上的，我家老爷……这个月初六，遇刺身亡了……我家夫人……也悬梁自尽了……”
齐州太守大名陈运恒，正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子。老夫人娘家兄弟去的早，十多年前，陈氏的家业就剩这苦命的侄子独力支撑，想不到船破又遇顶头风，如今连这仅有的一条血脉，也……
老夫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眼疾手快的丫鬟们慌忙七手八脚的将人搀住，扶到了榻上靠着。
抹心口，顺后背，灌参汤……忙活了好一阵，老夫人方缓过一口气来。
无需她再费心，大丫鬟春梅已经让人备了客房茶饭，暂且安顿了那报丧之人，又命人去知会了慕容延昌。想了一想，又亲自去了趟清风居，将慕容熙小两口一并请了过来。
老夫人乍闻噩耗时的震惊已经过去，此时想到娘家的种种凄惨，不免又垂下泪来。
慕容延昌在一边坐着，也是唉声叹气，劝道：“娘，陈家的事，我自会安排得力的过去操办，您老这把年纪，还是节哀顺变，莫要哭坏了身子……”
娘家家破人亡，这悲声哪里是说收就能收住的。
老夫人换了方帕子，继续哭道：“我那一双不孝的侄子侄媳倒是一死百了了，可留下琳儿那丫头独身一人，她才满十六岁，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慕容延昌又道：“等忙完了陈家的后事，将琳儿接过府来就是。府里空院子多的是，您老挑一处好的，我说与夫人，让她好生拾掇出来……不过，想来琳儿一个女儿家，也住不了太久了，早晚，要给她找个人家的……”
“你……”
老夫人一肚子悲切尚未排遣，又多了一口怒气，指着慕容延昌的鼻子道：“琳儿还没接来，你就想将她打发了去……我告诉你，琳儿进了府，就是我的亲孙女，她日后要许的人家，由不得你们胡作非为，我必得亲自把关。她将来的嫁妆，也由我这把老骨头亲手来置办，定不能比旁人差了……”
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慕容延昌也不能反辩，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道：“是……是……您老说了算，全听您老的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