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延昌事务繁忙，坐了一坐，就离开了。
他这边前脚走，慕容熙与张问心后脚就到了。老夫人是喜欢年轻孩子的，看到他俩，心里总算是宽慰了些许。张问心趁机让春梅取了碗鸡丝粥过来，连哄带劝的，在老夫人不知不觉间，喂了她大半碗下去。
来之前，张问心已去见过那报信的，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老夫人多少要了解一些。
老夫人哀伤不能自已，却是连最重要的信息都忽略了去——陈知府是遇刺，不是病故或其他意外。堂堂朝廷命官遭人刺杀，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来侯府报丧的，与去吏部报信的，是今早五更同时进的城。此时，消息大概已经传进了御书房，圣上那边，一定也在紧急安排人手，前去查办。
陈知府的后事，怕不是谁想张罗，就能插得上手的。
果然，中午不到，巡使衙门里就传来了消息。
如今前往各地巡视的钦差都已带人马出京，朝中人手不够，要从各个衙门里抽调几个得力的捕快，协助大理寺丞刘存厚大人，前去齐州查案。
上头既是要得力捕快，周巡使便唤来张问心，问她可否前去。
老夫人娘家的事，张问心求之不得，当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见到她收拾行李，慕容熙自然也坐不住了，连夜请了条特令，得以一同前往。
次日一早，两人就骑了快马，到西城门外与刘大人会师，一道赶往齐州。
两人在城门口的茶寮等了片刻，就见一辆马车辚辚驶来，上前一问，正是刘寺丞。见了这位寺丞大人的真容，张问心方知朝中无人可用，绝非虚言。
——刘大人一把花白的胡子，已是五十开外的糟老头，这若是快马飞奔过去，人非散架不可。
好在这刘大人虽上了年岁，却并不迂腐。当即决定，让张问心二人拿了令牌，先行一步，快马赶至齐州。他和其余的人马带着圣旨，有多快走多快，尽量随后就到。
齐州山高水远，侯府里骑出来快马只跑了不到半天，就被换到了驿站里。一路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到了齐州，也是四天以后了。算是案发之时去报信的，这一来一回，案子已经过去了九天。
夏日的余威还在，尸体过了这么久，早该腐烂发臭了。好在府衙里的崔知事足够机灵，命人将两具尸首安置在冰窖保存，保住了这条重要线索。
案情重大，底下小官们唯恐错放了真凶，干脆将后宅里的丫鬟下人，全给关进了大牢候审。偌大的宅院，只剩陈琳儿和她的贴身丫鬟，以及一个烧饭的婆子，三条孤零零人影，面对着整个世界的愁云惨雾。
幼时一别，多年未见。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琳儿对慕容熙早已生疏，待认出来之后，眼泪瞬间就流成断了线的珠子，一头扎进慕容熙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陈家再没有别的人了，慕容氏就是她唯一的亲眷。此情此景，慕容熙甚至无法考虑是否妥当，就算考虑了，也是一万个不能将表妹陈琳儿推开的理由。
张问心看他们兄妹二人的样子，觉得陈琳儿一时半会儿可能哭不完，哭完了估计还得叙叙旧，反正是没时间给她问东问西的。于是就让衙役领着，先去冰窖查验尸体了。
陈知府身中数刀，抛开几刀乱砍乱刺的，张问心发现，其中一刀抹在脖子上，切断了喉管，又一刀扎在心窝里。两处皆是致命伤。
带路的衙役摇头叹道：“人都死了，还刺了这么多刀，凶手真是太残忍了……”
张问心细细看过每一处伤口，道：“也不尽然，脖子上这一处，应该是最先中刀的，虽然也是致命伤，可是下手偏了些，也浅了些，不会立时毙命。而后……才是这些胡乱砍刺的。至于正中心脏的这一刀……是凶手慌乱中第几次，还是最后一次刺中，就难以定论了。”
这衙役问了：“张捕头，您怎么知道，这脖子上的必是第一刀？”
“简单。”
尸体并无其他可疑之处，张问心将遮尸的白布盖了回去：“卷宗里不是说，尸体是到早上才发现吗？若这脖颈处的不是第一刀，当夜，就该有人听见知府大人的惨叫了。”
衙役抬手摸了摸头顶，对眼前瘦瘦高高的小女子油然钦佩起来。
张问心擦了擦手，走去查验旁边陈夫人的尸体，还不曾揭开白布，就叹了一声。
衙役再度纳闷了：“张捕头，这尸体您还没看，怎么就……”
张问心缓缓将白布揭开：“你们的卷宗里，是不是说，大人遇刺身亡，夫人发现后悬梁自尽？”
衙役点头：“是呀，凶手简直太狡猾了，大人夫人同处一室，他一连数刀，竟丝毫不曾惊动夫人……莫非……不是如此？”
张问心轻轻摇了摇头：“夫人醒来之后，看到自家老爷遇害身亡，没有喊人，却在第一时间悬梁自尽，你不觉得，很是反常吗？”
衙役一愣，觉得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自己之前，怎么就不曾想到呢？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在京城做捕头，自己都三十而立了，还只能在齐州府做衙役。
陈夫人颈上只有一道勒痕，也的确是悬梁自尽才会造成的那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痕。这一点，却是稍稍出乎了张问心的预料。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中说不通的地方，一定是她还不曾想到。
张问心暂且记下这一疑问，让衙役领着，又去了案发现场。
陈知府夫妻，就是在他们二人的卧房里遇害的。陈大人在门口附近，陈夫人，自然就挂在倾倒的凳子上方的那根横梁之上。
目前的说法，是陈大人与刺客交手，受伤之后，想要爬去门口叫人，当然未遂。
可是这里又有疑点，若陈大人当真挣扎过，陈夫人是一定会惊醒的，为何在案发之时，陈大人还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悬梁自尽？
还有最最要命的一处疑点，刚刚在冰窖，张问心就发现了的——陈夫人身上穿的寝衣，陈老爷，却是穿的一件圆领长袍。
到底，也没人能够说清楚他究竟是没睡，还是睡了但忘了换衣服。
查完这些，天就渐渐黑了下来。关在大牢里的下人，只有明天再去过问了。
府中各处无人打理，晚饭只好就摆在陈琳儿的院子里，烧饭婆子多做了几个菜，勉强算是接风洗尘了。
陈琳儿本就娇小非常，这几日又茶饭不思，更显得弱不禁风。都是丫鬟喂一口，她才肯吃一口。如今慕容熙到了，这喂饭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一个喂一个躲，哄孩子似的，张问心看也没看他们，吃差不多，就问了客房的位置，自己过去收拾了。
慕容熙好不容易将瘦成鸡仔儿的表妹喂饱，哄到床上躺下，正要起身离开，陈琳儿忽又伸出筷子细的小手，将他一把拽住：“熙哥哥，琳儿好怕……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着琳儿……”
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虽说是表兄妹，可是毕竟都老大不小了，黑灯瞎火的共处一室，就算不被外人传了闲话，也是于情理不合。
慕容熙拿起她的手，正要放下，陈琳儿忽然轻颤了一下，咬紧了牙关。
慕容熙也觉得不对，忙唤丫鬟小柔取了烛台过来。
就着灯光，将缠在陈琳儿腕上的布条解开，便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这是……”
小柔单手护着烛火，说道：“表公子，自打老爷和夫人走后，小姐这些日子一直魂不守舍，噩梦不断。前日夜里她一时想不开，竟寻了短见，还好人没力气，割得不深……表公子，你就留下来，陪着小姐吧……”
伤口重新上了药，另换了干净的棉纱包好，这只小手却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
慕容熙陷入两难，凄惨的一笑，说道：“我……我可以留下，但总要去跟夫人说一声……”
“夫人？”
陈琳儿一愣，睁大了眼睛：“那位是……”
张问心是穿着公服来的，倘若不是特别留意，乍一眼看过去，就跟个假小子似的。是以，陈琳儿根本不曾发现，以为只是个寻常的捕快。
此时听慕容熙一说，才忽然记起，几个月之前，慕容熙已经就成婚了。因为婚事仓促，齐州路远，来不及登门道贺，陈老爷还派人去补送了贺礼呢。
陈琳儿手指松了一松：“那……熙哥哥，你不会也不要琳儿，不会也不回来了吧……”
慕容熙道：“放心，我就去一盏茶的功夫。”
得到他的赌咒发誓，陈琳儿才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目光殷切的送着慕容熙离开，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时辰。
客房不远，已经熄了灯。慕容熙并不确定张问心住了哪一间，本打算一间一间找过去，谁知推开房门，就借着天光，看到了床上朦胧的人影。
连日奔波劳累，张问心已经睡下了，慕容熙唤了两声，不应。又壮着胆子，将她推醒。
张问心睁开眼睛，一肚子的起床气：“干什么？你不睡还不让我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