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熙解释道:“琳儿她夜里做噩梦,想让我们过去陪着……”
张问心一个翻身,将脑袋蒙进棉被里,道:“你表妹又不是我表妹,关我屁事!”
慕容熙讨了个没趣,心里也是一阵歉疚。
连日的车马劳顿,张问心一个好觉都不曾睡过。如今终于到了地方,又片刻没停,就着手查起案子。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被他因为一点小事打搅。
唉,真是惭愧啊。
慕容熙原路返回去,才一进院子,就看到陈琳儿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又点了十几支蜡烛。
陈琳儿环抱双膝,靠着墙坐在床角,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交错,一双剪水秋瞳里满是惶恐不安。见到慕容熙如约归来,才稍稍宽慰了些,重又躺下睡觉。
慕容熙本以为这一夜是不会合眼的,却不料还没到三更天,就歪在椅子里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大亮。大概,是一路走来太累了吧。
吃过早饭,好说歹说,陈琳儿终于答应,暂时不粘着他。但晚上,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早早回来。
能达成这样一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去府衙前堂的路上,慕容熙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应该对张问心有个交代,终于开口道:“夫人,昨晚我……”
张问心扭头看了看,发现慕容熙脸色不大好。到底是个书生,一连几日跋山涉水,连句怨言都没有,已经很难得了。
张问心道:“昨晚你没睡好吗?是不是病了?真该让你和刘大人他们一路,在后面慢慢走的。”
“不是,我睡得还不错……”
慕容熙一张嘴,就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连忙将话题岔开:“……呃……我是说……琳儿她,其实还只是个小孩子,突然一夜之间失去双亲,所以……”
张问心一声轻叹:“我明白,一个人孤苦伶仃,日子很难过的。这几天你多陪陪她就是了。案子我自己查就好。”
张问心并没有误会,或者怀疑什么,但是想的却是另一个方向。慕容熙只得继续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其实不想去陪她,可是琳儿……”
张问心最见不得吞吞吐吐,毫不客气的说道:“不想去就不去好了,我又没勉强你去。这么大的人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
说到这里,前堂已近在眼前。昨日那个领路的衙役在门口站着,东张西望,一见到两人过来,就快步迎上前去:“张捕头,慕容大人。两位这边走。”
后宅里下人不少,被拘押的男男女女,有二十六人之多。挤挤挨挨的占满了几大间牢房。
所有人都说,那天夜里并不曾听到异响,也没有看到可疑之人出入。
唯有一个值更巡夜的杂役说,陈知府遇刺那晚,似乎在书房呆了很久,才回房安歇。刚打响三更的时候,陈大人还在书房里,到了寅时,他再次巡视到书房的时候,书房里的灯已经黑了。
不过,陈大人具体什么时辰离开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张问心将这杂役所说,与陈大人的死亡时间对比了一下。案发之后,齐州府仵作勘验过尸体,推断陈大人是在丑时身亡。
书房她昨日已去过了,里面干干净净。陈大人绝非是在书房遇害,又移尸卧房的。卧房里的种种迹象,也表明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很显然,被害之前,陈大人已经回到了卧房。至于他是丑时一回来就遇刺,还是子时回来,过了一会儿再被害的,就很难断定了。
陈夫人比陈大人的情况还要简单,当晚,她就像寻常一样,服了二钱珍珠养颜粉,二更天就睡下了。
这个珍珠养颜粉,却是卷宗里不曾提到的。
大概是因为陈夫人每天早晚都要吃上那么一回,太过寻常了吧。
往往,重要的线索,就是因为隐藏在太过寻常的情节之中,而被忽略过去的。
张问心找出当晚服侍陈夫人服用珍珠粉的丫鬟,让她带着,到后宅里去走了一走。
上好的珍珠粉价格昂贵,为了防止被人偷吃偷换,陈夫人并未将其放在厨房,都是收在妆台下的抽屉里的。到要用的时候,才会命丫鬟取出,用蜂蜜和温水细细调匀。
小半瓶珍珠粉还在,看不出有何异样,蜂蜜里面也无甚杂质。但是,这丫鬟又说了,平时,陈夫人睡觉很轻,有点动静就会惊醒。当夜陈知府遇害,她断然没有毫无知觉的道理。
且陈夫人的死亡时间,只比陈大人晚了半个时辰。
秋后天气多变,验尸的手段也不尽相同,半个时辰其实很难界定,误差一两炷香,甚至一个时辰,都是有可能的。这绝非仵作学艺不精,实在是无能为力。
分析案情的时候,不得不将其考虑进去。
陈大人好说,子时还在书房,寅时就已回去了。他的死亡时间,也就是子时到寅时。陈夫人比他晚上半个时辰,死亡时间应该是子时半,到寅时半。
抛开殉情自尽的说法,纯粹从案件的可能性上来讲,这陈大人与陈夫人谁先谁后,还真是难以断言。
珍珠粉和蜂蜜没有问题,剩下的就只有水了。
张问心对那丫鬟道:“你还记得,当晚烧水的是谁吗?”
“水?”
丫鬟回想一阵:“水就是是厨房里大锅烧的,我灌了一壶,拿去给夫人的……”
看到厨房里的大锅,还有一排排的锅碗瓢盆,张问心“啧啧”摇头,一连好几个推测,都被现实无情的推翻了,这案子,还真是扑朔迷离。
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她又问道:“你用的那只水壶,那只碗,可还有印象?”
丫鬟在三个同样花色,同样擦洗得干干净净,又同样落了一层薄灰的茶壶间犹疑不觉,最终摇了摇头:“夫人和老爷用的就是这几个,我当时随手拿了一个,就去了。不过夫人服用珍珠粉的碗……”
丫鬟从碗架里摸出一只水点桃花的葵口小碗来:“就是这个。这是夫人服珍珠粉专用的。”
后宅里主子少,下人多,这只小碗早就给洗得干干净净,毫无残留了。不过,总算是给陈夫人当晚昏睡不醒,找了个可行性的理由。
下人们能提供的线索,目前,就只有这么多了。
张问心找到崔知事,让他将大牢里的丫鬟杂役都放了。也没放到天南海北,就禁足在知府衙门的后宅里。案情真相大白之前,擅自出府者,以真凶论处。
陈夫人昏睡。
陈大人遇刺。
陈夫人悬梁。
案子如今分成了三个部分。
按照当前这个顺序来看,必是府里有人与凶手内外勾结。甚至,就是府中之人行凶。
但很难说,这三个部分谁先谁后,是否一人所为。
张问心来来回回的摆弄着三只饭碗,位置一换,就成了:陈夫人昏睡,陈夫人悬梁,陈大人遇刺。
陈夫人身形与陈琳儿一样,非常的娇小,稍微有膀子力气的男子,就不难将其举起,挂到房梁底下。
但是……这人会是谁呢?先将人迷昏,再残忍杀害,最后还要伪装成自杀……
这太奇怪了,陈夫人的死法精打细算,伪装得几乎天衣无缝,怎么到了陈大人这里,就成了直截了当的挥刀相向?
难道……凶手作案之时,被突然回房的陈大人撞了个正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杀了陈大人?
这倒也能解释,为何两人的死亡时间离得如此之近了。
很有可能,凶手尚未得逞之时,就被陈大人撞破,凶手挥刀杀完了陈大人,回头再继续害了陈夫人。
只是……
不要忘了,陈夫人被人迷昏,只是一个假设,并无真凭实据。
倘若拿掉这一环节,就只剩下遇刺和悬梁了。
张问心拿起一根筷子,在仅剩的两只饭碗之间从左到右,划了一道。
这是齐州府卷宗里的说法,陈大人遇刺,陈夫人发现之后,殉情身亡。破绽百出。
推翻这个,她又自右向左,划了一道,发现也不对。好端端的,陈夫人为何要自尽呢?
虽然,他们夫妻偶尔也有吵闹,但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万不至于寻死觅活……
正千头万绪,莫衷一是,忽听耳畔有人说道:“夫人,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张问心一下惊醒,定睛一看,三碗饭都在自己手中,来来回回的转了半天。
陈琳儿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目瞪口呆,一脸错愕。
丫鬟小柔进退维谷,不知该不该去厨房再拿几只饭碗过来。
“吃饭,吃饭……我摸过了,一点都不烫了……”
张问心赔着笑,将两碗饭给陈琳儿和慕容熙分别递过去。
小柔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站定了,不必纠结要不要拿碗过来。
吃过饭,天色就暗淡了下来。张问心打算再四处走走,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陈琳儿怕黑又怕孤单,自然是不想让慕容熙离开的。谁知这个时候,慕容熙突然间一连打了六七个喷嚏,抬起手臂撑着脑袋,眉心深深蹙起。
陈琳儿吓得花容失色:“熙哥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