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去钟囚双眼的那位中年男子没有在看台上多作停留,走出了钟囚爬进来的那扇树门,至于是下去喝酒品茶还是出了城,不得而知,钟囚放下捂着半张脸的手掌,看到在灰色气罩里安然无恙的三只白胖儿子,他心里的担忧总归是放下了些,刚刚三小只在斗兽场中差点被那三只无毛血红生物口撕时,钟囚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腔,呼吸变得更慢了,遮住下巴和鼻子的手捏得更紧了,最后闭上双眼等着三声惨叫入耳。
在中年男子未走出树门之前,他不敢站出来大喊一声:“停下”不喊,三个儿子活不了,喊了也不见得一定能救下来,在这座城里,中年男子可能会碍于守城人的脸面不捏死他这只小蚂蚁,一旦出了城,以对方只言片语定他身的神通,钟囚插翅难逃,他钟囚虽还算是个人,却不如别人养的猫猫狗狗有影响力,走到门口的中年男子只要一转身发现他是多年前遗留下的祸患,他十有八九是活不了的,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早已将他的音容样貌抛到九霄云外,一只随手就能掐死的蝼蚁,谁会花心思去特意记住,但钟囚不敢赌这种可能性,他也不能赌。
“此场兽斗到此为止,胜方可拿走赌注,败方请领走自己的斗兽,一个时辰不来认领,视为放弃三只白兽的事主权。”
眼见那人没再走进来,钟囚的目光四下寻觅,找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人,他想询问那挖去他双眼的中年男子信息,不能直接去问本尊,也没有人力物力供他调遣去暗中调查,只能通过别人的嘴来旁敲侧击。
那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肯定不会理他这个乡下初次进城的泥腿子,经历越丰富,越明白祸从口出四个字的含义,年纪越长的人就越能管住自己的嘴巴,特别是那一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间人会把口守得比塞住的瓶子还要紧,只有刚刚下山不怕虎的牛犊子喜欢‘交朋友’、喜欢夸耀,喜欢在乡下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面前凸显自己的优越感,钟囚要寻觅的目标就是这种面相年幼的牛犊子。
在看台上巡视一圈,面相看上去还算不上老成的年轻人只有寥寥四五个,其余大多数都是一些花白胡子和一些生意场上不漏利的富商,这类人最是难缠,不管是不是买卖他们都会当作一笔生意来谈,和这类人打交道很是心累,凭钟囚这点道行,别说是旁敲侧击套取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只怕是无形之中被卖了也不不知情。
还有一类人显得特立独行,那便是像守城人这般站在山顶上的人,于寻常人而言,他们是真正的‘神仙’,不苟言笑,面容生冷,前后左右的座位都是空着的,不是不能坐,而是一般人不敢坐,道行不够,坐在他们身旁会非常压抑,不能谈笑风生,不敢勾肩搭背,连寻常话语都不敢大声说出来,就怕扰了神仙的清净,‘小鬼’滋事还能请这些神仙压一压,神仙动怒,吃不完也要兜着走。
钟囚站起身,走向一处人头密集的看台区,虽是有四五个像‘牛犊子’的年轻人,但能询问的也就两个而已,其余几个都是有家中长辈庇护左右,比那些神仙还要难接近,他这个泥腿子要是敢冒昧地上前打扰,那些坐在年轻牛犊子身后左右的老人随便拍拍手,都能要了他的半条命,钟囚苦行世间十数年,还没攒够棺材本呢。
人数虽多,但胜在地方宽敞,行走间不会有挤挤撞撞,钟囚很轻松地穿过了人群来到第一个像牛犊子的目标身旁,经历了一些不寻常事后,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年也变得谨小慎微,先在脑子里细致地措了几句好辞,虽没到谗言献媚的程度,但搁在往常,钟囚是万万说不出这些话语的,想想待会以哪句话开头才不会让对方反感,甚至是对他倍感亲切,是叫‘兄弟’还是称呼其‘大哥’,这些都是结交‘新朋友’时要特别注意的技术活。
轻轻拍了拍目标的肩膀,力道很轻,钟囚努力做出微笑并维持着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做人的道理应该无论在哪里都是适用的,虽然钟囚也不确定,但总比板着脸或面无表情要好得多。
年轻人感受到来自右肩膀的拍动,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右边,刚好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钟囚刚刚拍牛犊子右肩膀的手才收回一半,对方转头第一时间就确定是他拍的肩膀,浓密的两道黑眉微皱,疑惑地看着笑面如花的钟囚,问道:“有事?”
两个字,很简短,语气不温不怒,气势也不凌人,双眼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钟囚,草鞋、麻衣,穿得比自家下人还要寒酸,腰间空荡荡的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两手皮肤粗糙有老茧,面色黝黑,身材匀称,看上去不像是富家纨绔子弟,倒像是一个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赏饭吃的泥腿子,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专注练体不重外形的武道中人,笑脸相迎,看起来家风还算醇香。
一口茶不到的功夫,年轻人就凭外形将钟囚猜了个七七八八,打量得很仔细,从头到脚没放过一点细微处,钟囚涉世未深,与人打的交道太少,虽然自小还算是聪明伶俐,有些早慧,但要说是交际方面,充其量也就是与封卿、封卿爷爷、自家父母谈过心交过底,活了十几年,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捕蛇、掏鸟窝、摸鱼这些许多农家孩子也不愿干的寻常小事上,还有几年时间则是被三小只一直占用着,不会这些明里暗里的看人技巧,他只是两只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着对方脸颊,嘴角含笑,保持着自认为该有的礼貌。
“兄台,刚刚操控三只白兽进行斗兽的人,我看着他很面生,不知你可否知道此人的大概底细,如若知道,还望兄台告知一二,他日必有重谢!”
先前想好的‘兄弟’、‘大哥’都没用上,钟囚突然想起有一回在离无翘山不远的一处小镇里逛街,偶然看到两位手持山河扇的读书人在街边酒肆露天桌上把酒言欢,那两人都是一致地称呼彼此兄台,不论年纪大小,也没论肚中文墨多寡,看两人笑得那么开怀,这个称呼应该是比较适合用在同性交际场上的,没钱进私塾听夫子训诂的钟囚,也借此当了一回读书人。
年轻人微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兄台”,不知为什么,听在耳中他很是不喜这两个字,不知是里面的穷酸书生气令他生厌,还是这两个字是从一个穿得比自家下人还寒酸的泥腿子嘴里说出来。
总之他很不喜欢。
不过离家历练不少时间,初始的时候不懂得收敛,把在家里的一贯作风随身带了出来,期间吃过很多的暗亏,他的脾气早已被磨得像茶酒古城里的青石路,棱角渐平。
有些人相貌平平,穿着简陋,还一脸的憨厚之相,但内里底子厚、料子足,平日里最喜欢扮猪吃老虎,这种人最是招惹不得,实打实的狠人,不怒‘老少皆宜’、‘不欺童叟’,一旦真正地动怒那就是把得罪他的人往绝境里逼,不死不休,虽然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年没有扮猪吃虎的能力和资格,但经历过不少自己看似像虎实则是猪、别人看起来似猪但却是一头猛虎的糟心事,年轻人已经不敢小觑世间任何一物。
年轻人并不知道山村少年口中的必有重谢这四个字,在将来某一日会有多大的重量。
现在年轻人只是当山村少年是一个比自己还嫩的雏,连方才操控三只白兽的大人都不认识,恐怕就是方塘这块偏隅小地也未曾真正地踏出去过,外面天地的广袤无垠,像刚刚那位操控三只白兽的人物,多如牛毛,扳着手指头数个几天几夜甚至是几年岁月,也一定数不过来。
不过,在方塘,这位就是天!有一无二。
“方塘镇宅,于不深。”
于不深的身份并非是什么机密,虽然一方镇宅无论放在哪都是大名鼎鼎,不过世间的镇宅实在是太多,像方塘这种偏隅小地的镇宅更是手指头和脚指头加在一起也数不过来,但整座天下之大,远远不是广袤无垠四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那些活得比乌龟王八还要长久的陆地神仙,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走过世间所有的路、看过世上每一处风景。
一方镇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他能管一方天地保一方太平,其自身的兴盛衰亡关乎其所镇守的那方天地的千万人身家性命,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往小了说,整座天下的镇宅多如汗毛,于不深在这些数不过来的汗毛中,只是属于很细又脆弱的那一撮,即便是把那些又粗又壮的全拔下来,他也不会显得有多出众。
又是一句很简短的话,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是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年轻人的全身力气似的,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养成,钟囚把裂开的嘴角放下来,既然已经搭上话,这种假模假式就不必再刻意为之了,从对方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钟囚猜测眼前的年轻人大概是不喜欢他这种没有灵魂的假笑。
年轻人看到钟囚收起僵硬的笑容,心中默默地如实说道:“离家四五载,蓦然回首,竟然发现自己的婢女小桃是笑得最好看的,看来以后回去得好好关爱一下小桃,把这些年错过的好看的笑全部给看回来。”
钟囚不知道,自己一个细微的小动作,竟起到了红娘牵线搭桥的作用,差点就促成了一段姻缘,只是这份缘分最后是有缘不成姻,酿成一出惨剧。
想到了开心事,年轻人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反倒是先前笑面如花的钟囚皱起了眉头,不懂就问,是钟囚一贯秉持的本性:“方塘镇宅?是一个职位吗?”
在此前,钟囚可从未听说过什么方塘镇宅,镇宅二字倒是不难理解,每逢来年春近,二月二龙抬头,自家父母也会准备一些桃枝、禅香,钟山更是提前两日就准备好雄黄酒,日子一到,母亲就忙着用桃枝绕梁缠绑驱邪镇鬼、烧香祭祖求老祖人保佑钟囚,父亲则是让钟囚陪着他喝点雄黄酒,说是喝了雄黄酒后,百毒不侵邪祟不扰,其实钟囚知道喝雄黄酒是对身体有害的,但他不愿败了父亲的兴致,自钟囚记事起,每年都是如此,但奇怪的是父母从未带他上过坟扫过墓,也并非是说钟山夫妇上坟扫墓时不带上钟囚,而是父母在清明节这个本应上坟扫墓的日子里,整日呆在家里,打理着家务和田里的庄稼。
与那些上山烧纸焚香祭祖的人家,是两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