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清明不上坟祭祖,钟囚追问过父母,不过得到的答复是老钟家的祖坟离无翘山有十万八千里,来回车马费要花掉不下百两纹银,家里能掏出来的讨生钱也才不过区区二十余两,也就是钟囚出门远游时徐翠莲用十层油纸包裹起来的家底,至于走路去祭祖,钟山的腿脚不便,在无翘山周围转悠转悠还行,要想长途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回来估计就该换一副其它材质的腿脚了。
小时候的钟囚对父母给出的这个答复深信不疑,毕竟是自己的父母,未经世事的少年可不敢怀疑家中二老,直到钟囚亲手将三小只养大,带着他们走南闯北、奔东走西,有了大白鹰儿的代步,钟囚南下北上东奔西走的过程中,也仔细去找过属于他‘老钟家’的祖坟,钟这个姓虽然不是什么世所罕见的偏姓,但也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常姓,钟囚几乎找遍了无翘山方圆百里内的所有钟姓坟墓,总计三十九座,每找到一座钟姓坟墓,钟囚便会蹲在墓碑前用食指一字一字地指着碑文从上往下认,他其实不识几个字,独居无翘山崖下,父母十几年就攒出了二十两纹银的讨生钱,可没有闲钱供他进私塾读书念字,不过徐翠莲、钟山、钟囚这些字他还是认得的,三十九座墓碑上都没有出现过钟山、徐翠莲、钟囚三个名字。
他老钟家的祖坟的确离无翘山很远,至于是不是真的有十万八千里,钟囚不得而知,没有尝过上坟祭祖味道的少年,每到清明时节都会很羡慕地看着那些手握花纸、肩挑祭品的进山人群,少年甚至想过插进那些进山祭祖的钟姓队伍,去亲身体验一番祭祖的各项事宜,虽然钟囚早已看了不下数十遍不同姓氏人家祭祖的步骤,把每一项事宜的顺序都记得滚瓜烂熟,但是在一旁观看和亲身体会是两个样子,好比是眼前有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只能看不能吃,难免心中瘙痒,转念想到这是对他老钟家祖上的不敬,这才打消了这个不孝的念头,在心中不痛不痒地抽了自己三耳光。
在三小只成年后,钟囚曾提议让父母与他一起乘白鹰去祭祖,没有祭过祖的少年对于祭祖一事非常执着,就像是一片忙着认祖归宗的无根落叶,想要寻根溯源,见自家儿子这般执拗,钟山夫妇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白鹰才挥翅振高三四米,徐翠莲就瘫软在鹰背上,不敢睁眼,而钟山一高一低的腿脚,在紧实的地面上还能调整自己的重心平衡,踩在白鹰柔软的背羽上摇摇晃晃的很不自在。
祭祖一事,就此作罢!
经历了挖眼的劫难后,少年对于祭祖一事更不上心了,将之抛在脑后十万八千里的一个无名旮旯,现在听到镇宅二字,又将祭祖一事的执拗从旮旯里勉强拖了出来。
富贵人家用来镇宅的东西,往往是找一处龙进虎出、凤求凰应的风水宝地建造住宅,在门口摆放两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石雕,或是一对不怒自威的麒麟石刻,农户人家用来镇宅的东西,无非是在门扉上贴上一对怒目圆睁的门神画像,前者是希望在驱邪避祟的同时兴耀门庭,后者只是单纯的驱邪避鬼保一家人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以活人镇宅,钟囚是第一次听说,镇的还是方塘!更是闻所未闻!方塘在钟囚看来可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方自成的天地,这方天地中的大小富贫宅子不计其数,若要强说方塘是一处宅院,那这座宅院岂是一个人能镇住的!
钟囚看着年轻人,很认真地问道:“就整个方塘而言,在这于不深的头上,可还有人能压他一头?”
年轻人露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弧度很小,只是左边嘴角稍稍裂开了一条缝,但又能让钟囚清清楚楚地看到,年轻人现在非常确定眼前的草鞋麻衣少年就是一个乡下泥腿子,显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镇宅’二字代表着什么,这座城估计就是草鞋麻衣少年走得最远的地方了,见识少,没学问,恐怕连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也不会,活脱脱的一个凡夫俗子,只要在修行路上开始起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明白一方天地镇宅人的含义,钟囚从年轻人左边嘴角突然出现的莫名笑容中,似乎懂了其中包含的意思,做了个告辞的手势就离开了。
年轻人没有再多看钟囚一眼,转过头回到了之前的姿势,他实在对“言传身教”提不起半分兴趣,钟囚要是再问下去,年轻人已经准备换个观看位置,好让耳朵能清净些,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与人交谈的人,特别是以问问题的方式,当然,他有疑惑需要有人来帮他解惑之时除外。
钟囚从话不多半句的年轻人眼前走开后,找了一个比较靠近三小只的看台位置,兴许是外界的气息被那层薄雾气罩给隔绝了,三只白胖小子经历了与三只无毛血红生物的大战后,浑身伤痕气息萎靡不振,闭着眼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休息,三者对于钟囚的靠近毫无察觉,似乎这场兽斗是收尾之战,自那位中年男子弃三小只独自走出门外之后,就没有人再以兽赌斗,看台上的喧闹气焰像烧得通红的烙铁被夹进冷水里,渐渐归于平静,仅存的声音也只是坐得挨在一起的几个人的窃窃私语,能听见声音,但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不像之前“咬死他”、“加油”、“上啊”各种杂音混在一块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时辰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守城人宣布中年男子失去了三只白胖小子的事主权,没有斗兽作为看点,看台区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到了最后,整个看台区就剩下了三个人,钟囚是其一,另外一个则是那个与钟囚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守城人。
钟囚还留在这里,是因为薄雾气罩圈笼里的三小只,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父子不能相认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年轻人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他暂时没有想去的地方,巨树底下的茶酒他几乎都尝了个遍,没了初进城时的新鲜感,若是细心观察,可以发现年轻人也在有意无意地偷瞄着气罩里的三只白胖小子,手掌摩挲着下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看着人基本走光,居中而坐的守城人站起身,一步踏出,钟囚看到守城人明明才起身,可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人已经立在圈笼住三小只的气罩前,缩地成寸隔空腾挪,直到守城人显出身形,钟囚对面的‘守城人’还未消散,虽然钟囚早已经见识过这些神仙的厉害,少年还是露出了见怪还怪略显呆滞的神情。
来到气罩前,守城人右手轻轻扇了扇,薄雾气罩自行散去,露出了还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三小只,威胁不在,三只白胖小子睡得很是香甜,于不深已经放弃这三小只的事主权,那么按照惯例,便是属于他守城人的私有财产了,本来想着这趟被外派来镇守茶酒古城,会是孤寂无聊的半甲子,没想到会捡到三个有灵的小东西。
三只白胖小子身上的灵气一般人看不出来,他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钟囚和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细小举动也没逃过他的眼睛,那个年轻人的身份不简单,虽然守城人一时半会摸不清年轻人的底细,但年轻人身上的那股隐晦气息在他面前藏不住,年轻人能看出三只白胖小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守城人不奇怪,但钟囚是一个真正的肉体凡胎,不具备通灵的眼力,大抵是以前没见过这般威猛神勇的异兽,那三只无毛血红生物实在是没观赏性,人家也不会放出来让一个泥腿子近距离饱一饱眼福,这三只受了伤睡得香的刚好能近距离细观。
守城人抬起脚掌轻轻跺下,钟囚没感觉到什么异样,脚底也没传来震动,仿佛守城人刚刚的举动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但睡得很是香甜的三只白胖小子却是突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全身白色毛发倒竖,四脚抓地做出防御的姿势,如临大敌。
三只白兽的鼻子耸了耸,似乎实在辨别味道,而后不约而同地将兽目直溜溜转向了钟囚所在的位置,白鹰展翅,白虎白獒四脚猛蹬地面冲了过来,守城人刚好处在钟囚与三只白胖小子的中间,挡住了道,手心聚气,正要教训教训这三只不懂知恩图报甚至想要恩将仇报的浑小子,却是突然发现三只白兽从他身旁绕过,直扑钟囚,待他转过身,以为钟囚会被三只白兽分尸葬身兽口时,三个硕大的头颅正左右夹攻将钟囚挤在了中间,人和兽的脸上都是一脸享尽人间极乐的表情,钟囚还将两条手臂搭在三个硕大头颅上来回摩擦,看得守城人和一旁的年轻人直瞪眼。
一介凡夫俗子,一个乡下初次进城的泥腿子,竟会比他们这两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还要受欢迎!
看这架势,和失散多年的父子重聚是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