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第二年,事儿就来了——唉,我可怜的短命鬼——那几天,电视上,报纸上,全都是那个新闻,香港那个天才歌者、乐队主唱、他的偶像——他敬佩得不得了——从舞台上坠地,昏迷终至不治。
谁会想到呢,命运就是这样叫人猝不及防。
他很是感伤,神情悲慼,长吁短叹的,一连几天都很少说话。我晓得他的感受,人之常情,我光是安慰他几句,过了就会没事了。
谁又料想到,到了出殡的日子,香港那边的电视台播那场面,他在家里看,画面上见到成千上万的歌迷,手持鲜花默默地站在路边等着,灵车一出来,开始出现了悲恸欲绝的歌迷,有许多人嚎啕大哭,甚至跪倒在地上.
他嘴里轻唤一声,含糊不清,我听不见他喊啥,掉头去看他时,他眼睛一直,便歪倒在沙发上了。
我吓坏了,赶快去扶他,见他眼里的余光全盯着我,却也在渐渐地散去,我怕得要命,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胸口,语无伦次地叫着,喊着,问他是怎么啦,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开始,他的手还有点力道地抓住我的手指,像在紧紧地揪住什么似的,决不放手,可很快,那劲儿消失了,他的眼里闪动着最后的几丝光——那情景我至死忘不了——我看出了他对生的眷恋,对生的惋惜,以及对死的恐惧,或许,在那一刻,他仍旧是那么依赖我,仍旧认为我会像上次那样给他力量,能帮他挺过去,所以他才这么抓住我的手,他才这么看着我。
那一刻,我心都要碎了。老天爷,为啥呀,他受的罪还少吗,你怎么这样对他?
——他的手垂下去了。脸色苍白。断断续续的呼吸也几乎听不见了。这时我才想起该打120,我慌里慌张地打了120。
我俯在他身边,他的脸白得像化妆时的样子,已经无声无息,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般。我不管,我一边哭着,一边拍他的脸,抚摸他的胸口,贴紧了听他的心跳声,听不见一点声息。
我攥住拳头笨拙地捶打他的胸脯,你给我起来,你这个懒虫,你这个逃兵,你这个懦夫,你想丢下我不管吗,你起来呀——我不晓得我后来说了啥。
120来的时候,我也不哭了,我光是静静地呆坐着,瞧着他,就跟早上我先起来后,做好了早餐,不忍心叫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那样地瞧着他。
他的家人也来了。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姐姐。他们哭了起来,他父亲老泪纵横,他母亲哭得呼天抢地,他姐姐痛哭流涕,一屋子的哭声。我又啜泣起来。仿佛唯有哭才让我有一点儿的实在感,要不然,这周围的世界太空了,空得没有一样东西,空得像一个巨大的球体,里面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你都不晓得你置身于何时何地。
在火葬场,他躺在鲜花丛中,脸被化妆得栩栩如生,仿佛他就要上台演出一样。我们跟他告别。直至此时,我都不愿意相信他要走了,他的人生就这样谢幕了,再过一会,我往后连看他一眼都不可能了。
我在外国的电影中看到,这样的场合是要有牧师的,拜托,来一位牧师好吗,快告诉我,他这样走是不合理的,善良的人跟邪恶的人,他们归宿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肉体的灭亡,是不是意味着灵魂的胜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可以走向新生?是不是他就可以等着我?快跟我说说这些,否则,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冒出了几股青烟,仿佛不可预卜的命运在悠闲地吐了几口气,给世人几丝嘲讽的笑。有人来把他推走了,在焚化间外,我们被拦了下来。他被推进去,担架车的轮子吱吱地响着,磕着那道门的门框,咣的一声叫,好似撞疼他了,我,他的家人,我们一块儿失声痛哭起来。
跟着的几天,我呆在屋子里,满眼看到的还是他在的情景,满脑子里想的仍旧是他的音容笑貌,我心里痛得不行,快撑不下去了。
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到了那儿,那像天鹅一般的高楼大厦,那儿像洞穴一样的房间,它曾经给过我庇护,叫我心平气静。
电梯腾空而起,宛如时光穿梭机,我看见了我头一回来这儿的情形。还是那样的房间,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仿佛一扇引诱你的门。我蜷缩在那宽大洁白的床铺之上,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蛇。
许久许久,城市的灯光在窗子上映出一片朦胧而迷幻的色彩,宛若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我只要打开了那扇窗,我就能立即投身于虚空,投身于自由,追他而去。我攀上了窗台,就像阿甘的珍妮那样,灯火斑斓的大地呼唤似的奏响了天国的音乐,我只要转个念头,就能纵身一跃,或者一个重心不稳,就能往下掉。
可我在上面站立良久,如泥塑木刻一般,既没跳,也没掉下去。我想起了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目光,包含着诸多生的眷恋与珍惜。我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不要我这样做。
他被埋在这个城市西北面的一个山地公墓里,有点像我家乡那儿的一个山脚根,背阴朝阳,春暖花开。这很好,他那么喜爱山的。我几乎每天都去看他,跟他说说话,唱歌儿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