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心事重重地被夫人叫去正院,本以为又是儿女的终身大事,却不想是内院管家的琐事。
“夫人知晓我并不喜庶务。”晏殊蹙眉,只觉在朝堂打拼一日,回府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王氏此番实在是有些不解人意。
王氏低低地告了声罪,“妾本不该为小事扰官人,只是此事细想起来兹事体大,还请官人决断。”
说罢,便将早间晏然来访、自己派顾嬷嬷查探之事简要一说,又将最终核对过的账簿尽数拿了出来。她毕竟是管过家的太太,手段眼线都非晏然能比,很快便将家底摸熟了,一一报给晏殊。
晏殊开始时,方还心不在焉地听着,可越到后来神色越是凝重,王氏所提之事,竟与大宋多年积弊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便是冗官冗员冗兵!
多也便罢了,关键是得用者极少,于是又不得不重新招纳,于是官兵便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裁汰极为麻烦,稍不留神便会得罪人无数,甚至激起民变兵变。故而历任宰执,虽知此弊,可愿冒险解决此事的,少之又少。
只想不到,在他一个御史中丞的府邸,竟也有此痼疾。
“官人?”王氏有几分惴惴不安,不由得暗自后悔,若是晏殊以为自己容不得冯姨娘,或是伙同晏然在此时给那母子几人下绊子……
“啊,”晏殊回过神来,“你做的很对,尽管大力去裁撤,不需顾及谁的体面,放手去做便是了。”
见王氏犹有病容,又道:“我知你身子尚未大安,可这管家之事,无人居中决断总是不宜,冯姨娘到底是个妾室,也不通文理,难担大任。我看你还是将管家权收回,多请管事、嬷嬷什么的帮衬着也便罢了。”
这便是要免了冯姨娘等诸人的管家权了,王氏迟疑道:“官人,冯姨娘那边仆从众多,她历来也是自己打理的,妾担心她以为妾手伸得太长……”
“你本就是正妻,何必畏首畏尾?”晏殊话语中已带上了几分严厉,“至于她那边,我自会处置。”
他话语未尽,短短一段时间,冯姨娘安插进这么多人,若不是王氏去年也让二娘子跟着管家,恐怕阖府上下全都被她拿捏去了。本以为自小伴着长大,与她之间是最纯然的少年情谊,想不到偏宠了这么多年,对方却处处为娘家人、为儿女筹谋,全然未为家中大局、也未为他这个家主考虑半分。
让人如何不心寒?
晏殊说罢,匆匆往西院去了。王氏才卸了脂粉钗环,躺回榻上。
“二娘子此时发难,有些令人费解。太太你说她是不是为了姻缘,想压过大娘子一头?”顾嬷嬷见她神色疲惫,心疼地为她捏肩捶背。
王氏笑笑,“二娘子到底是前头那位留下的,我与她也算不得亲近。如今看来,倒是个不喜阴私手段的磊落之人。她此番,一是给我提个醒卖个好,毕竟她出阁,嫁妆还是得我这个嫡母帮着打点;二是敲打冯姨娘,卸了她管事权,更让她在官人那边少了些煽风点火的底气由头;三来,便是趁机将自己的院子再梳理一遍,将可能的钉子都拔去。至于嬷嬷所说择婿之事,呵,官人看着软和多情,可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又有几个会糊涂到嫡庶不分?也不过是冯姨娘他们这些年心大了,也乱了神智,以为占了个宠,就能翻过天去了。”
说了许久的话,王氏不由闷咳几声,顾嬷嬷看的心酸,忙递了盅冰糖川贝雪梨过去,“这还是今日老奴去二娘子那院子时,秦嬷嬷给的方子,他家的哥儿咳了数月不见好,用了这方子,不过半月便大好了。”
王氏半信半疑地用了半盅,果然觉得清爽可口,笑道:“让小厨房也学着做些。”
顾嬷嬷见她有了食欲,也跟着欢喜,又拿出本薄薄的小册子,“民间的偏方,有时也能管些用。对了,秦嬷嬷还给老奴看了这个。”
王氏接过,不禁莞尔一笑,“咱们这二娘子,倒不似个闺阁女儿,像是个衙门里的判官。听雨轩,她自己起的名吧?这么喜欢雨?”
只见那小册子上头写着“听雨轩规”四字,从总则起,每个职司的赏罚份例,均写的明明白白。比如护院,每日到岗工钱几何,做的不好便罚,如被发现无故离岗,一次扣去工钱若干文,三次便直接打发出去;做的好就赏,发现险情一次,赏三贯铜钱,若是能抓到别有用心的歹人,一次赏半两银子。其余小厮丫鬟厨娘绣娘,全都以此类推。
“虽是不近人情了些,却也有几分意思,难怪她那小院滴水不漏。”王氏的手指在总则上“禁道他人长短、禁将本院中事外泄、禁将男子之物带入、禁玩忽职守、禁中饱私囊”上点了点。
“是啊,”顾嬷嬷眉飞色舞,仿佛在说什么笑话,“二娘子真是有些财迷了,先前李氏留下的嫁妆和她攒下的体己银子,每月她都翻查一遍,至于她那小院的用度,她竟每三日就要查验,还时不时与中馈总账核对。也得亏她那院子,时不时会有些赏银,不然一点油水都无,还有谁会死心跟她。”
“为下人家人治病、教奴仆子女读书这般收买人心之事,她也不是未做过。我倒觉得,咱们这二娘子日后怕是有些造化,希望官人不要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误了她才好。”王氏思前想后,“嬷嬷,你将这小册子送予官人,就说妾觉得可行,想请他过目。”
此时的西院,却是一片狼藉,晏殊拂袖而去后,冯姨娘便将不甚值钱的东西摔打了个遍,端庄妩媚的面上满是狰狞,“晏然这个猪油蒙了心的小畜生!”
一旁的侍女赶紧捂住她的嘴,“主仆有别,姨娘慎言啊。”
冯姨娘缓了口气,“是我之前看王氏那病痨鬼的样子,以为她……这次是我有些托大了。你派人传话去大娘子那边,叫她近日也小心些,多去老爷那尽孝心。”
想起晏然那张波澜不惊却永远带着讥诮的脸孔,冯姨娘不禁冷笑一声,又要做小伏低一阵子了,不过他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