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让人无处遁形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59]。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60]。
乐游原上清秋节[61],咸阳古道音尘绝[62]。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婉约含韵】
这一首倾诉女子相思情意的小令,出自李白笔下。这位站在浪漫主义诗歌巅峰处的才子,赋词不多,然一落笔就令人过目难忘。女子相思之苦、清秋萧索之味、秦地高峻之貌,皆在笔墨晕染间,铺展成了一幅夺人眼球的画卷,让读者倾心,亦让读者劳神。也正是这能诱人心神的力量,才不负后人对这首词“百代词曲之祖”的赞誉。
那因相思日久而生的苦楚心事,随着呜咽的箫声一起流淌出来,在寂寥的夜里蜿蜒出寂寞轨迹,遍洒相思情意,可这情意有多深,无奈也就有多重。她必是从离别那日开始便期待着重逢,可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这一天迟迟未到,好梦成空,便有“梦断”二字道出她的心碎。
幽怨、缠绵的箫声已让人心碎,再有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宛如在苦寒之地又覆了一层冷霜,连春日作别时的青青柳色也陡然失了色彩,只留离别的愁苦滋味在唇间缭绕。
清秋时节,在如潮的人群里,她孑然一身立于风中,俯瞰长安风景,低处的咸阳古道上音尘断绝,不闻车轮与马蹄声,也不见飞扬的尘土,偶有三两行人、一骑车马,也是悄无声息,匆匆而过,偏偏不见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此篇虽是述女子情怀的相思词,但出自诗仙手笔,仍未失了唐人高拔之妙。婉转心曲如高空中缭缭云丝,而其中的宏阔意境、浑厚气象、悲壮声情,如巍巍的秋山、落叶的古木、疏离的秋风,虽为短短小令,但其中悲凉跌宕颇有长篇古风之气,尤其“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两句,更是引王国维先生赞道:“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相思,常常让人无处遁形。
雨绵绵,徒惹无穷怨恨
——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
菡萏香销翠叶残[63],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64],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65],小楼吹彻玉笙寒[66]。多少泪珠何限恨[67],倚阑干。
【婉约含韵】
心海的阴晴,常比风景本身更重要。因此,面对相同的节令风物,才会出现那般迥异的悲喜之叹。
旷远秋日,每每逗引寂寥情事,搅扰心海涟漪。秋荷已是香销叶残,又有阵阵西风扰起绿波,江上升烟,韶光易逝,眨眼又是一季枯荣。
南唐中主李璟二十八岁登上皇位,年近而立获得了无上权威和极致尊荣,却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功业战绩,对于志在风云的他来说,显然不肯安于现状。他本也是个饱学多才、温雅敏感的文人,在这西风愁起、残荷独立时,会发出“还与韶光共憔悴”的感叹,并不奇怪。令人不堪看的,除了被四季轮回凋零了的嫣红碧翠,还有来路无成的浓浓失落。
无边细雨细如愁,阴凉天气,正宜好眠。他以梦为马,纵情驰骋,仿佛触摸到了邈远的边塞风物,莫不是早有边塞征伐、开疆拓土的宏愿,才会在梦中施展拳脚?可醒来后,人在小楼中,周围不见嘶鸣战马,更无狼烟火光,只有瑟瑟冷风与梦境有一分相仿。独倚斜栏,玉笙声远,徒惹无穷怨恨、无穷泪水。
萧瑟西风里,一塘秋荷无声凋谢、零落,似在感慨着光阴流逝、功业未成的遗憾;细雨迷蒙里,笙歌送寒,诉说着国势不振、风雨欲来的忐忑。这首小词清丽雅致,基本已摆脱了花间词“镂玉雕琼”的弊病,又贵在灵活而不板滞,在此前众多工于雕镂的词章中,这首凝聚着淡淡闲愁的小词显得格外脱俗。
宋时王安石对“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十分欣赏,并认为此二句的艺术成就当高于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然而,这被人欣赏的笔墨,终究没有稀释丝毫悲伤。
韶光易逝,莫负芳华
——李璟《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手卷真珠上玉钩[68],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69],丁香空结雨中愁[70]。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婉约含韵】
尘埃未定,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希望,对另一些人则意味着折磨。
其中“风里落花谁是主”一句,满是不安,莫名惆怅,正是这种被未知结局所折磨的心情。词中主人公当是深闺中的女子,似在思念远人,这思念中有怨有叹,还有落花无主的重楼春恨,若代入李璟继位之前的彷徨心情,倒也吻合。
女子独自登上高楼远望,视线却被珠帘遮挡,她伸出纤纤玉手将珠帘卷起,挂上了玉帘钩。视野陡然变得开阔,但巨大的空虚与彷徨也瞬间袭击了她的心。生命无常,连时光也会苍老。转瞬春已迟暮,红杏闹枝头的活泼春光消散,垂柳拖丝迎风戏鸟的浪漫日子结束,惜春又怨春,想把春留住,却挽不住它的手。人生难免碰到这样的矛盾:那些注定留不住的,是否该挽留——不挽留,可能会遗憾;挽留而不得,就不会抱憾吗?这如同另一个难解谜题:花欲落,究竟是因为时光的执着还是花枝的不挽留?
憔悴落花逐风而去,女子不禁感叹:谁是这落花的主人呢?竟不能将这娇花妥帖照顾,任其被风吹去而没了归宿。伤春似是因自然和生命而起的叹息,实际上常常也离不开一个“情”字。词中这女子高楼望断,其实也是为了等待归人。可千山云去,万径萋萋,不仅不见归人身影,连青鸟信史都不曾捎来半点音讯。想不再等待,为时已晚,多少人都是因为不愿辜负已付出的韶光,才在更加沉默而寂静的等待里,红颜披上了霜发。
如何不愁?情殇不解,又逢细雨绵绵,俏生生绽放在雨中的丁香花,也不知是开给谁看?如同她在最美的年华里却无人共度,越是美好就越是遗憾。她回首遥望深沉暮色中的滚滚河流,只见流水似是从天际而来,浩浩荡荡,一如她那绵绵不绝的忧愁。
无处安放的相思
——李煜《喜迁莺·晓月坠》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71]。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72],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73],留待舞人归。
【婉约含韵】
这汹涌而来的思念,大抵是多日以来已在心里埋好了伏线,以至于连入梦时,李煜也舍不得将其丢掷一旁。然而梦中多少事,他只字未提。到了拂晓时分,晓月坠沉,宿云如缕,他沉默地独倚山枕,仍然没能从那个无人知晓的梦里回魂。
怕的是,一旦从梦中惊醒,思念就会山呼海啸而来,将人淹没。大周后的辞世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但时光没有因为李煜的伤心而做片刻停留。瑶光殿旁的梅花开了又谢,萋萋芳草像是绵延不断的思念,爬满坟茔。
在清醒时无法抵达的相逢中,他们互相倾诉别后的悲伤和思念,缱绻相偎。直到凉风钻进室内,孤枕的帝王蓦地惊醒,见窗外晓月坠、宿云微,才知此前的片刻温存不过是一场让人沉醉的大梦。他把一腔思念放逐,循着延伸到天涯尽头的芳草而去,但天远地长,佳人身影难觅,就连鸿雁的叫声都依稀难闻。
鸿雁难寻,如何传书?原来,当天人永隔后,却是连思念都无处寄放了。
梦回人醒,长夜到了尽头。莺散花乱,原来春天也即将挥手。雁声稀少,啼莺也纷纷振翅而去,似有别处风光更加迷人,总会比这残花乱舞的寂寞画堂多几分生气。李煜在宫殿园囿里来回踱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尘土上凌乱的落花。有机灵的宫人见状,赶紧过来打扫,李煜却摆手喝止。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随它落红满地,无须打扫,只盼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舞人”早日归来,也看一看这最后的春景吧!
这是大周后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李煜独自度过。他多希望能盼回舞人归,盼她再迎风而舞,卷起这落满花园的片红,不知那将是怎样一幕令人心荡神摇的风景。
可惜李煜自己格外清楚,他心心念念的舞人,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甜蜜的梦留不住,将逝的春景、已逝的美人,终究都是无法唤回的。
最悲是离人泪
——苏轼《江城子·恨别》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74]。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婉约含韵】
苏轼自熙宁四年(1071年)出京后,便成了一只流落天涯的孤鸿。杭州三年、密州两年、徐州两年,刚刚熟悉一方水土,结识一方朋友,就要忍痛分离,赶往命运安排的下一站。现在又到了与徐州告别的时候。这是孤鸿的命运,不得违、不得怨,纵痛如刀绞也仅有哀鸣几声的权利。
相逢既晚,离去却匆匆。当时有多美好,现在便有多残忍。
美人姣好,折花相赠。春已晚,花凋残。残红不悲,最悲是离人泪。泪与花相照,泪犹残红,残红溅泪。问东风,春色还有几许?问也是徒劳,剩多剩少又有什么关系?无人相伴,无情可寄,徒增烦恼罢了。
苏轼不忍别徐州,徐州亦不忍别苏轼。苏轼对徐州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做过详细考察,从内心里爱上了这个自古多豪杰的地方。如果说苏杭的特点是温柔富贵,那么徐州的迷人之处则在于能令人拍手大笑、兴奋发狂。
乐则乐矣,已成过往。水流溶溶,杨柳依依,被离愁障目的诗人看每一样景物都情意无限。可它们哪一个又真正懂得诗人的心思呢?昔来徐州,杨柳依依;今别徐州,杨柳还是依依。天上一排鸿雁正往北飞,头朝家的方向奋力展翅,而苏轼要走与它们相反的方向。一为归家,一为流落;一自做主,一听安排。好一番凄凉的对比。
走走停停,步子慢一分,离别的过程就长一点。拉长离别的过程是一种折磨,但总好过戛然而别,连一点儿余温都存不下。眼见回首已望不到徐州城了,苏轼又发现一件遗憾的事:徐州的泗水只与淮河相通,流不到自己将要去的湖州。徐州故人若想要寄“千点相思泪”过来,都没有办法。
这里有他的付出、他的经营、他的期冀,故而,不管到哪里,他都从不敷衍自己与这个地方的缘分。因为认真,所以不舍,苏轼恋旧地方,恰似恋上一个旧情人。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辛弃疾《满江红·敲碎离愁》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75],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76]。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77]。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78]。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
【婉约含韵】
春事将过,繁花簌簌飘落,她才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一人独自枯坐房中,耳边只听得风吹过翠竹的沙沙响声。她双眉微蹙,迈着碎步踱到窗前,似在抱怨这风这竹,将她如玻璃杯般的离愁敲得粉碎。
最怕倚高楼,却日日登上高楼,或许站得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便可望见他的身影。最怕寂寞,却总是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舍间穿梭,本可以用吹箫打发孤单,却又怕两人弄箫赏月的时光,衬得如今更狼狈不堪。
他策马款款离去时,自然界再美好的景致,也勾不起她任何兴趣。花色凋零,千山翠绿,站在春日的尾巴上,她惊觉最美的年华,也在空劳无益的思念中,渐渐迟暮。他走后,她的世界只剩下了黑白两色,白昼也如一场梦魇。唯有他寄来的信笺,是这唯一的亮色。每每相思无以为寄时,她便将皱巴巴的信拿出来一遍遍研读。好似纸页上的字,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想念她的心事。
见字如晤,这用篆体或是行书写就的相思,糅合了岁月的味道,让她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懂得了他的惦念。然而这冷冰冰的薄纸虽满是思恋,终究载不动她如潮水翻涌的爱意。滴泪成泉,不仅沾湿了罗襟,甚至都能用手来捧。
爱情或许就是一种赌注,认真的人多半会输。然而,愈是输得彻底,便愈执着地下注。将一生押在里面,用等待期望他归来,笃定他终有一日会再出现,于是一次又一次倚楼而望。只可惜就算望眼欲穿,任凭黄昏落幕、弦月初升,也有垂杨遮掩,望不到天涯极处,也等不到归人。
辛弃疾词多半豪迈雄大,但这首词写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中说“稼轩词,中调、小令亦间作妩媚语”,这首词当作此句的印证。
望穿了秋水,也望断了时光
——陈亮《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79],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80],淡云阁雨[81],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82],风流云散。罗绶分香[83],翠绡封泪[84],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85]。
【婉约含韵】
陈亮所留于世的七十多首词,多为豪放之作,何来有此脂粉气息厚重的“闺怨”之语。其实,才子佳人之事与国家盛衰兴亡之间,往往有着剪不断的关系,山河破碎的背后,有无数人为之泣不成声,也有无数人强忍着眼泪,而与这国仇家恨相关的爱情,往往更加凄厉动人。
又是一年春归来,残垣败瓦下又冒出了融融春意,杨柳刚冒出的嫩芽在春风之中如金线般摇曳。严寒过去,时日见长,繁花在这春光中绽放。淡云飘过,细雨初收,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只是可怜眼前这芳菲世界,游人未曾欣赏,只有廊前柳间飞舞的莺莺燕燕不时往来。
她倚靠着栏杆,极力遥望远方,却没有看到心中念想了千百次的人,况且雁归人不归,那种寂寞和寥落更让人心生惆怅。曾经在花间树下斗草嬉戏,策马在外飞驰的日子,也如天边流云,被风吹散而去。孤坐在晨光中,手中握着临别之时互赠的香罗带。睹物思人,眼泪不时滑落,她便用手中的软绡擦拭着,这渐湿的罗帕,是她深情的最好见证。
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曾在那“疏烟淡月”的好景中立下盟约,如今,一切都因国仇家恨而发生了改变,有情人被残酷的现实分隔千里,难得音信。那一声声子规鸣声如泣血一般凄厉,将她心中的梦境打碎。一点春风,十分憔悴,在那一次次凭栏远望中,她望穿了秋水,也望断了时光。时间如流水逝去,美人的容颜如花一般,初绽、盛极、凋落、化泥,一切的兴亡荣辱、爱恨情仇终将都被浩大的时代遗忘,只有那一绡眼泪、一弯淡月、一抹疏烟将永远铭记。
一缕相思一缕愁
——史达祖《解佩令·人行花坞》
人行花坞[86],衣沾香雾。有新词、逢春分付。屡欲传情,奈燕子、不曾飞去。倚珠帘、咏郎秀句。
相思一度,秾愁一度。最难忘、遮灯私语。澹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87]。指春衫、泪曾溅处。
【婉约含韵】
草如烟,家家粉影照婵娟,佩环叮当之处,拂过花丛的是美人那柔软的薄纱春衫。人行在花坞里,“衣沾香雾”,残花在风中飘落如乱蝶纷飞,落在春衫上,染上一身花香。东风阵阵,花香醉人,怎能不让人感叹春日的和煦与美好。上阕写美人穿行在美好的春色里,可这美好里又萦绕着浅浅的愁思,原来也是为相思所苦。
如画春光,自然不能辜负。美人遥想昨昔,两人携手同游,郎谱新词妾吟唱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天各一方,见面尚且不易,何谈以新词新曲传情。她在信笺上写下句句相思,落笔之处皆是深情,想托檐下的燕子代为传递,怎奈这鸟儿却不曾飞去。既如此,便重吟匣中旧作,以聊解相思。“倚珠帘、咏郎秀句”,她倚着珠帘,翻看旧时的诗词,眼过处尽是情人的身影,满腹愁绪又浓了几分。
花影深深,月影重重,或许她曾与他在花边回廊幽会,现在却只剩自己对月伤怀。所谓“相思一度,秾愁一度”,相思每增加一分,愁绪也就增加一分。她想起过去“遮灯私语”时,一灯初见影窗纱,重帘灯影下,二人相依而坐,并肩私语。现在,满腹深情和愁思只能在梦中倾诉。他借着一宵好梦,在月淡梨花香的夜晚,任凭思绪回到昔日幽会的“花边廊庑”,“指春衫、泪曾溅处”,将衣衫上的相思泪痕指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同样饱受相思折磨。
梦到深处,情到深处,却又如薄纸,黎明的光芒轻轻一戳,好梦就破了。
史达祖生于南宋,此词用笔细腻,将刻骨相思描绘得极为精雅、清丽,全词炼字炼句用工奇绝,无怪乎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评此词为“以标韵胜”。
最美的时光,一直在心间
——王雱《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88],归梦绕秦楼[89]。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婉约含韵】
从骨子中散发出的忧伤,仿若凛冽的寒风、沁凉的冰雪,即使裹上了明亮的光芒、鲜艳的颜色,也是冷的、凉的,让人不敢轻触。本想着用自己的体温慢慢取暖,最终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也想要用明媚的春日,打发这寂寥的日子,却也落得在春天中狼狈逃离的结局。
此时碧玉一树,春风似剪,柔媚杨柳袅娜摇曳,好似女子柔媚的细腰一般撩拨人心。海棠还未遭雨打,仍然迎着明媚的春光绽放;争强好胜的梨花,唯恐落后,抢先在枝头铺了团团簇簇的白雪。这良辰美景,本该是值得她欢喜的,然而,他不在身边,再绚烂的景致映入眼眸,都会生出愁。
这愁无形、无色、无味,更没有重量,却生生地潜伏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绵长的“烟缕”,丝丝缕缕,剪不断,理更乱,渐渐织成一块爬满寂寞的锦缎。这锦缎又何尝不是一张网呢?网罗了她的愁绪,拢住了她的相思,亦俘虏了半个春日。
徜徉在无尽的忧伤中,痴情的她唯有将回忆当作救赎。在秦楼中,她也曾与心仪的男子煮酒泼茶、吟诗赏月,情意比夜色还要浓时,也在花前月下,许下携手白头的誓约。然而,沧浪之上,永远也钓不回逝去的昨天,往事从来不会重演,就算梦魂能抵达昔日,那段怦然心动的岁月也失却了温度。
愈是留恋,便愈是思念,秦楼梦远时,她只好将满心的惦念托付给丁香与豆蔻。深情深几许,恰似丁香郁而未吐;愿望诚可坚,仿若豆蔻结连理。这个为爱痴狂的女子,就是这般为爱情下了一生的赌注。
谋爱的女子,要的不多,无非是相守而已。但她们要的实在又太多,这相守到底是要用一生为佐证。
相思总在不言中
——吴骐《踏莎行·花堕红绡》
花堕红绡,柳飞香絮,流莺百啭催天曙。人言满院是春光,春光毕竟今何处[90]?
悄语传来,新诗寄去,玉郎颠倒无情绪[91]。相思总在不言中,何须更觅相思句。
【婉约含韵】
《踏莎行》是常见的词牌,不同文人笔下各有意境。欧阳修的《踏莎行》深情款款,一句“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把离别之情描写得甜腻而忧伤,而清人吴骐笔下的《踏莎行》里,流淌出的则是少女的相思。
吴骐以写艳词著称,这首词把少女的相思表达得若即若离,却又惟妙惟肖。少女隔窗眺望着远处的春景,只见花瓣零零落落地铺在地上,纵然是香消玉殒,也终究有了归宿。漫天柳絮纷飞,嫩绿的柳条随风飘荡。
阳光轻轻地洒在少女的衣襟上,却照不进她的心。她的心扉紧掩,纵然外面已经是春意盎然,却也被她拒之门外。等待和相思的苦,让她的生命犹如严冬,没有显露出丝毫春天将至的气息。在她看来,能够带给她春天的,只有她日思夜盼的情郎。
少女想把内心的相思和苦痛写成绵绵的情话,寄给远在天边的他,相信他也定有许多话想要对自己倾诉,可信要寄到哪里去呢?她连对方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他也一定饱受相思之苦,只是不知用怎样的言语表达,才未给自己寄来书简。相思的苦,无法用言语全部道出,再伟大的文人,再惊人的才华,也只能描摹出其中的一两分。有时候,若两颗心灵犀相通,不管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纵使无言,也能感应到对方的思念。
吴骐的这首小令,将男女相思写得唯美动人。朝夕相处固然是令人憧憬、让人羡慕的相爱模式,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愿,宋人秦观词中写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像传说中的牛郎和织女,纵使每年只有一次鹊桥相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真正深刻的爱情,可以跨越空间的距离,可以抵挡时间的消磨,两颗有情的心,才是爱情长久的关键。这样的默契与深情,才更加荡气回肠。
明月寄相思,今生已相隔
——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92],昔昔都成玦[93]。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94]。
【婉约含韵】
每逢静夜,思念便无处遁形。他看着天上的明月,每月三十日里,只有一夜是如玉环般的圆满,其他夜晚都如玉玦般残缺,于是不由得在《蝶恋花》的开篇就发出了“辛苦最怜天上月”的感叹。昔日里,纳兰性德与卢氏聚少散多,即便心中柔情一片,终究没有好好陪伴她,如今卢氏早早过世,再追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梦中与亡妻相会,梦中分别时妻子说道:“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君圆。”故而,上阕中“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两句,实则是词人对梦中亡妻所吟断句的直接回答——假如亡妻化为天上的明月,自己定不会因“高处不胜寒”而生畏惧,不怕冰雪凉刺骨,也不怕月中孤寂清苦,定会陪伴在她身边,夜夜为她送去温暖。
卢氏已病逝,魂魄渺渺,今世的尘缘已画上了句号。幻想成空,词人又重重地跌落到现实里,只见“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燕子不懂人的忧愁,依然轻轻地踏在帘钩上,呢喃絮语。往昔,他和妻子也曾如梁间双燕,度过了甜蜜而温馨的快乐时光,但这一切最终随着妻子的去世而全部终结。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纳兰性德对妻子那缠绵不绝的思念,是这般淋漓尽致。他说:我在你的坟茔前悲歌当哭,即使这样,心里的愁情也未得到丝毫消解。只想与你的精魂双双化作蝴蝶,在花丛中双栖双飞,永不分离。
生之遗憾,若能在死后求得圆满,也算是一种弥补,但是人死之后是怎样的情景,岂是人能掌控的?所以,再好的祈愿终归只是祈愿,成与不成,我们都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