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絮姐姐觉得不错就好。”唐昭寇笑吟吟地为她提上牛皮纸袋,“还要看看别的么?我瞧着那件绿色的也甚好。”出门前,唐舍元早让卢姨给唐昭寇塞了钱,让她带方文絮出去走走,钱什么的该用就用,并不必拘着,是以唐昭寇大方地打量着展示出来的洋装,半点不露怯——唐舍元给她的钱,买下这些洋装中的两三件,还是绰绰有余的。方文絮扯了扯唐昭寇的衣袖,摆摆手,“一件也就够了,家里还有不少新衣裳。倒是寇寇妹妹你,还没有选下自己可心的衣裳,是不是要再看看?”
唐昭寇对明媚如阳的颜色情有独钟,看见一件橘红色的洋装,她就移不开眼,她幻想自己像那西洋画片中的美人,红衣烈马,风吹裙袂猎猎,英姿飒飒,爱奥尼柱立于身后,玉白的横梁在头顶高悬,驭马穿过拱门,在废弃的斗兽场上小跑一周,那个尚无法辨清面目的英俊青年在观众席上向她招手致意,笑容灿烂,是胸腔里小鹿撞击一般的心动。光是这样想着,唐昭寇都要爱上这件洋装,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指使女孩取下、包好、装入袋中。
“两位小姐方便的话可以留个信址,他日有了新款式,我好给您们去个消息。”女孩是个心思活络的,不满足于这一笔生意,亦或是看出唐昭寇和方文絮是可以长期发展的主顾,又添上了一番说法。唐昭寇偏过头想想,是这个理,要了纸笔写下棠泾街唐家宅的地址,她的字还有几分稚嫩,轮廓柔和,比她自己的个性少些锋芒,但偶有几个转笔,凌厉得出格。她问了问女孩,得到了一个叫“芳娜”的半洋半华的名字,听着不像真名,但她不过是认个人,日后收信时不至于因为过于陌生而弃之不拆。
芳娜引着二人去柜台结账,唐昭寇才掏出绣着仙鹤的金口小包,方文絮就柔声开口道:“麻烦叫一下你们主管,告诉他,是方七小姐。”唐昭寇有些疑惑地问道:“文絮姐姐是觉得衣服哪儿出了问题吗?怎兀地就要寻主管了?”方文絮含笑摇头,“寇寇妹妹莫要多想,只是一点小事。”
隆望百货是方家的产业,主管王明亮是方家的老人了,五十岁出头,肤色晒得有些黝黑,唇边挂着两撇小胡子,瘦长脸,看着是个精明人。他和上一辈的方家子弟一同长大,见证过方老太爷的拼搏岁月,也看过小辈们的成长年华。方文絮在方家氏族里排行第七,称方七小姐,她的父亲方有福是“有”字辈的嫡系,故而她也有些话语权,王明亮见着她的时候颇为恭敬,“方七小姐今日怎么来啦?也不同我说一声,我好带您看看,还有,这位是——”
“这是我母家表妹,唐府上的小姐。我今天挑中了件衣裳,你在簿上挂个账,到时候找我的父亲去消就是了。还有这位唐小姐,也一并记在账上。”方文絮的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她用目光制止了唐昭寇的动作,堵住了她即将窜出口的一声“这怎么可以”,使它变成羞涩的喃喃,“说好是我带你出来逛的,还让你破费了,这太不好意思了。”但王明亮动作麻利地提着衣服袋子跟在两人身后,“两位小姐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为小姐们叫个车,东西要不就差人送到府上?”唐昭寇这时候也不自己拿主意了,方文絮才替她结了一笔账,她还不好意思着呢,于是一切就都听方文絮的。方文絮看上去是个性子软和的,但也不是没有主见,当即做了决定,“醉梨园的班子此刻应当是在唱戏,如果寇寇不嫌昆剧沉闷,不若我们看看去?”
方文絮是爱戏的,小时候家里常有个旦角来唱曲儿,她随父亲一道听,起初坐不住,日子久了也听出几分悲欢滋味来。可惜那旦角是方有福养在外头的外室,被王毓怡泼了盆水撵出门后就没脸再来了,但方文絮却是念念不忘那启蒙时听过的戏,瞒着王毓怡,在家丁的陪伴下去园子里听戏,有些熟段儿也能跟着调调哼上几声。后来大了,颇有几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架势,听戏也就少了,今天难得出门一回,她就想到了涫城一绝的醉梨园昆剧班,想着带唐昭寇去听上一听,要是唐昭寇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念头。不过,唐昭寇没拂了她的兴致,唐昭寇没怎么听戏,真要论起来,听西洋乐的次数还要多些,对这玩意儿还新鲜着呢,自然不觉得无聊,至于听上几回后怎么看,那都是以后的事,半点不妨碍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同方文絮坐上黄包车,往醉梨园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醉梨园沿着墙,一树挨着一树栽了白梨,此刻花簇簇,如三月飞雪,冽而不寒。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戏台子高柱飞檐,黛瓦墨柱,伶人一身青衣,面敷白粉,眼眶晕红妆,鬓角贴着发片,水袖随着身姿一收一放,煞是动人。两人一落座,就有戏班杂役端上清茶和戏目单子,这一曲是《皂罗袍·游园惊梦》,唱的主角儿叫魏青,身形与一般的唱戏人同样瘦弱,看着有种纤细美。在台上画了浓妆,眉眼看似都是一样的,唐昭寇听戏只听个趣,也分不出好坏,方文絮倒是有些看法,但她一贯是个寡言的人,也不与唐昭寇讨论,只默默咽下腹去。一曲终了,她忽地想起这戏班里还有个算是熟悉的旧人。
“郝寒筝可在班里?”
被叫过来的仆役顿了顿,有些粗哑的声线突然变得清脆如鹂,“好呀,方姐姐,你这才想起我来,才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就认不出寒筝了吗?”他一开口,才招来了二人的仔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