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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第七个,我是灵魂。

我不死,我是灵魂。

我在时间之上,我是灵魂。

我在岁月的每一个缝罅里穿梭,我是灵魂。

穿过广阔无垠的空间,灵魂生长出一双犀利的眼睛,注视着枫杨树笼罩的村庄与原野。

因而,我看见——

无穷无尽的时间在我们的天空漂浮着,在我们的大地漂浮着,在我们的村庄漂浮着,在我们的枫杨树荫里漂浮着,在我们巨大山峰的影子里漂浮着。

在我们漫长冬夜的雪野里漂浮着,在我们听见一群野狼嚎叫的傍晚漂浮着,在我们第一次看见日食的上午漂浮着。

在我们追逐闯进村庄的野鹿的早上漂浮着,在我们的河流上飞来的洁白的鹳鸟翅膀上漂浮着,在我们的田野上飞去的大雁的惆怅哀怨里漂浮着。

在我们的爱情已经像春草那样旺盛成长的季节里漂浮着,在我们的****已经像闪电那样不可阻挡的日子里漂浮着,在我们的离愁已经把我们培养成男人的岁月里漂浮着。

在我们把自己的女人或者不是自己的女人领进一片森林佯装采蘑菇,勇敢又鲁莽地把她按倒在金黄的金针花丛里品尝幸福的瞬间里漂浮着。在我们的儿子趁着一片月色来到我们的村庄,尖厉的哭声穿过枫杨树的窗格,落在青石头铺成的村庄街道上,引起一群花狗与黑狗激动地狂吠的经典一刻间漂浮着……

我们在漂浮物的下面生活,几乎是时间里的一个魔影。对于生命,我们似乎拥有许多意义;对于时间,我们似乎又没有任何意义。雨过天晴,我们看见淡蓝的薄雾笼罩着村庄、远山、河流、树林、炊烟,我们生活的一切,仅仅在薄雾到来的一刹那就完全消失了、隐没了,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个村庄,没有存在过这条河流,没有存在过这些山峰,没有存在过村庄里的男人和女人。

夏天的傍晚,我们的村庄被大片的晚霞燃烧起来,太阳的光线简直就是永远也流淌不完的红色河流,从天空的每一个角落倾泻下来。红色的浪花首先洗礼我们村庄后面的山峰,让它忽然变成深红色的屏风,雅致又深邃地点缀着村庄、护围着村庄。接着,红色吹拂起大片的泡沫,从天空、从山峰的顶端飘落下来,把我们村庄的所有屋檐都浸染得绯红绯红。村庄的乌桕树井台上,落满了白鸽与灰鸽,它们也被晚霞浸润得绯红,当被儿童的弹弓惊醒,飞翔在村庄的上空时,我们怀疑在天空飞翔的不是一群鸽子,而是一条浅红色的河流。

我们平时和村庄一样,房屋是什么色彩,我们就是什么色彩,柳树是什么色彩,我们就是什么色彩。而在夏天的傍晚,我们忽然就变成了一群红色的动物,在自己的村庄里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哼着无数次被篡改的民间小调。我们的存在就是无意间的存在,我们不能篡改自己,而大自然里的一切,却随时地篡改着我们。

冬季的第一场大雪,醉汉般地飘飘摇摇、侧侧歪歪,在我们的天空里闯荡。我们的山峰不是燕山,雪花也像席子那样,从天空铺向我们的田野和村庄。该洁白的都洁白了,该在大雪里沉睡的都沉睡了,我们的村庄呢?我们村庄原来的色彩呢?都被一场大雪覆盖了,都被一场大雪吞噬了,似乎我们的一切都失去了它们自身的存在价值,在我们看不见的时间里漂浮着,在我们摸不着的莫名其妙的规律里漂浮着。

而我是一个灵魂,随时飘荡在时间的河流中。在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朦朦胧胧的、似是而非的河流上打捞你们看不见的事情与事物,记忆你们随时遗忘的事件与历史。我超越时间,我超越生命,我超越一个人的历史,我超越一个家族的历史,我超越一个地域的历史,我是独立的、自由的、没有任何羁绊的、没有任何约束的……像蒲公英,像柳絮,飘飞是我唯一的存在形式,是我生命唯一的载体;像微风,像狂风,飘飞是永远的,而停止是暂时的,没有飘飞,就没有我,就没有一个灵魂应该拥有的意义。

我是灵魂,我是一个家族的第三只眼睛,我暗夜毛贼一样地窥视,我黎明勇士一样地蔑视,我天狗望月一样地仰视,我鹰隼捕获野兔般地俯视,因为我看见了你们,你们却永远看不见我。

时间的河流流淌得愈来愈远,我就愈来愈显示为祖先模样的存在,祖先模样地活着,祖先模样地在一个家族的物质领地和精神领地里巡视。无论是谁,他们都会在一些时间的片段里对我膜拜,对我充满敬意。我无视任何人的存在与死亡,我无视任何生命的来源与意义。我坚信,存在的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就是存在的,时间决定一切,时间是衡量生命的唯一尺度。

我看见,我的六个哥哥像六个幽灵,在村庄的每一个小巷里徘徊。有时候,他们试图走进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屋,他们用双手推开门窗。门窗上斑斑驳驳的木锈沾在他们的手上,米黄色的锈迹染黄了他们的指头。在米黄色的月色下,他们的双手就像戴着一双深黄色的手套。但是,那些门窗紧紧地关闭着,牢牢地插锁着。

它们是门窗,它们仅仅认识今天的主人,它们遗忘过去的主人与奴仆。它们拒绝任何以过去的形式来敲打来叩动来拜访,它们和今天人群中的任何一位先生和女士一模一样,是现实主义者,是超现实主义者。它们感到过去的手指冰冷无情,敲打出的声音带着寒风,刺透窗棂,刺透门板,留下上个世纪或许上上个世纪的冰凌,冻伤今天的日子与时间。

任何怀旧主义的叩动,都让它们的神经高度紧张甚至崩溃,它们唯恐一个陈旧的幽灵随着叩动破门而入,给自己送来一个不速之客。过去的手指对于今天的人们,无疑是一把陈旧的左轮手枪,隔着时间的门缝,击毙自己的现实生活和高贵的梦想。

它们害怕过去的生命陌生地拜访,它们恐惧自己过去的主人与奴仆,带着审问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失去时间意义的语言,对于今天的人们无疑就是刺杀与追杀,在一个人身体的各个部位留下伤痕,在一个家族院落的每一个物品上刻下深深的烙印。脱去时间的铠甲,蜕去历史的皮层,我们轻得如云翼,在今天的天空里浪漫地飞翔。

我的六个哥哥,曾经是被村庄记忆的男人,现在,他们推不动自己曾经的门窗。他们的脚步滞留在门窗之外,他们的身影漂浮在门窗之外。他们在自己村庄的门窗外叹息,他们已经开始斑斑驳驳,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上剥离出许多碎片,飘洒在乡间无边无际的田野上,银白的图案酷似春天的暖风里飘落的榆钱,祭奠已经苍老的晚春。

他们疮痍满目,眼光流露出他们不能理解的陌生感觉。他们选择了放弃,不再敲打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门窗。他们的双手富于深情地抚摸一根根枫杨木窗棂,抚摸乡村木匠细腻的在时间里慢慢变得粗糙的工艺。生长有树结的地方已经裂开了紊乱的缝隙,窗格的接口有的已经松动,抚摸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老栎树门板被钉子钉满了印痕,圆圆的小洞里流出岁月遥远的忧伤,歌谣般地在耳畔吹响。

门缝是锁不住的,屋子里细微的声音拥挤着飘在门外,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能走进谁的世界,能敲响谁的耳膜。门板的上半部,残留着每年春节对联的疤痕,他们最喜欢的对联是“满壁云烟杜甫诗,一篇风雨王维画”,或许已经被岁月彻底地剥离,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残存在疤痕的最底层,也只是一小块红纸而已,谁也抚摸不到没有具体年代的一副对联的存在。

他们索性离开自己的屋子,他们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屋子,那已经属于另外的一些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仅是时间,也是历史,也是轮回,也是消逝,也是伤逝。

一个人,不如一座房子。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而房子不死,它又住进了另一个人,它又住进了儿子和孙子,或者是另外的家族。因为,永远拥有一座房子的家族是永远长不大的家族,一座房子,几十座房子,今天是这个家族的,明天是那个家族的,恩恩怨怨,情情仇仇,打打杀杀,让房子在时间里老了,在岁月里坍塌了,村庄的历史就在坍塌里形成了。

一个人,也不如一棵枫杨树。村庄外面田野上的枫杨树,经历几百年的日出日落,树干有一间房子那样粗,枝丫遮蔽了上千平方米。几百只鸟在它的枝丫间筑巢,许多生命在它的叶子里歌唱,许多生命从它的枝丫间飞翔。人死了,就是死了,而枫杨树死了,还能够给人打一口棺材,打许多门窗,打许多木盆,打许多桌椅板凳。人呢,能给枫杨树做些什么呢?能给村庄做些什么呢?人死了,就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枫杨树打出的门窗,还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给房子做眼睛和嘴巴,让房子为自己的村庄歌唱,为自己的人们歌唱。

他们没有忧伤,他们没有必要忧伤。但是他们虚无,他们有必要虚无。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成了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竟然用虚无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村庄和事物。

他们走进月色银白的大地,一条联系村庄与外部世界的村路,隐没在枫杨树的影子里。他们在路上飘荡,同样隐藏在树木的影子里。他们是幽灵,他们是没有色彩的过去的生命。他们与村路对话,他们与枫杨树对话,但是,他们不能与人对话。他们与过去的时间对话,却不能与今天的时间对话。

我是灵魂,我能看见他们,我认识他们,我了解他们,我飘扬在他们的上空,我引导他们认识世界和村庄,认识自己的房子和门窗,认识时间与死亡。

几只夜鸟,从星星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翅膀上沾惹着星星的光辉,在天空中闪烁。它们轻声地叫着,把夜色抚慰得宽广敦厚。村庄在夜色里,表现得极为水彩,极为淡墨,极为辽远。河流的声音在石头上弹跳,把月色装点得空灵缥缈,似乎那些声音是从月色里流出来的,一片一片地浸润苍茫的村庄、无垠的田野,还有天空里的星星和夜鸟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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