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三年,腊月十五。曲陵城,北门外。
北风凛冽,万物银装。寒风卷着地上、树梢上的雪,飞上了天,又飘落下来。分不清是雪没停,还是风太大。城门楼上,一展铁灰色的大旗咧咧作响,依稀能认得一个赤红色的晋字绣在正当中。
城门外的官道旁,支了一个小窝棚。窝棚倒不像城楼上那般盖满了雪,反而露着乌突突的瓦,时不时的还有几缕热乎气儿飘起来,又散了个干净。
窝棚也没一个像样的门,就这么敞着,不过里面点了火,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的,想来应该不甚寒冷。几个官兵打扮的小伙子,就围着那团篝火,七横八竖的。垫着盔,依着柴火瓣子,要多没精神就有多没精神。
“啊哈!”最靠门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蹬了蹬腿,打了个很响亮的哈欠,“这鬼天是真他娘的冷啊!欸,我说林头,今儿晌午嫂子送来的辣子面是真的香啊……”
“诶诶,你给我打住啊。你小子,巡街站岗躲远远的,蹭吃蹭喝你倒是积极。想都别想!”
躺在最里面,一个中年大叔模样的人都没等他把话说完,顺手抄起一瓣柴火,作势就要扔过去,生生把他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林头饶命!”
门口那小子很是夸张的打了个滚,抱着头就往门外钻,快到门口的时候又猛地停住。撅着个屁股,叉着腿,脑袋从裆底下折回来往屋里看,那模样滑稽的厉害。
“哈哈哈……”
一屋子同袍本来没啥精神的,让他这么一逗,全来了劲儿。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拍手起哄。
那姓林的副官也不惯着那小子毛病,抬手就把柴火扔了过去,正正地打在他屁股上。那小子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啊哟一声,一个轱辘就滚了出去。
“哈哈哈哈……”又是一通哄笑。
“这小子……”林副官也哭笑不得,他是上过前线的老兵了。仗打完了,他也就回了老家。虽没立什么军功,但是也没丢了胳膊少了腿的,他总说自己是福寿爷保佑。
可能真让他说着了,还没等在家过个囫囵年呢,就接到上峰的嘉奖令。愣是给他一个农户汉子抬了个军籍,发来这里当了城门官。说是个官,其实就是个看城门的小头头。这不,一干就是五年多。
现在手底下这班刚来的小伙子年岁都不大,他也没什么架子,没几天就跟他混熟了。
“林头,我听我守城府的一哥们说,过了年又要征兵了?”
笑也笑够了,不知道谁突然问了一句很扫兴的话,窝棚里一下就安静了。这班小子一个一个把眼瞅着林副官。
“嗯,”林副官也面露愁容,“我听说十六王旗都插到汉川城头上了。你想啊,汉川到王都才多远啊,快马十日就到。幸亏齐家军勇武,把红毛鬼拦在汉河边上了。不过我看啊,都等不到过年,江南的兵就要北上增援喽。”
“那林头,我们不会也……”
“轮不到你们啊,心放肚子里。你们这些半大小子……”
“林头,又讲故事呢?”
正说着,三个全盔全甲的守军就走了进来。带头的一个手里还提着刚刚从窝棚窜出去的那个小子,顺手就推回了窝棚,“这小子,皮得紧啊。这天都抹了黑了还敢乱跑,最近夜里狼嚎得急,就不怕被叼了去。林头可得管管他。”
林副官看清来人也是一怔,赶紧爬起来。拍了拍土,恭恭敬敬得行了个礼。
“韩将军说的是,小的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欸,林副别拘束。我也是刚好寻街,正看着这小子,就给你拎回来了。暮鼓以后,来我家里坐坐?咱哥俩也有日子没喝几杯了。”
“将军抬爱,小的回家换了干净行头再去府上叨扰。”林副官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人机灵,会来事。这些个面上的恭敬话,早在他前线当兵的时候就学得有模有样了。要不那么多回原籍的农兵,怎么就他给抬了军籍呢。
“林副官总是这么客气,那我这就吩咐下人回去热酒。今晚咱哥俩不醉不归。”
说罢,那人正了正头盔,“公务不能耽搁,我还要寻街,这就先走了。”
“韩将军慢走。”林副官听言,赶紧跨近了几步,毕恭毕敬的躬身在门边。
“林副官留步,外面冷得很。”
韩将军出了窝棚,头也没回就朝着城门走去,只是伸手摆了摆,示意林副官回去。
林副官目送着韩将军进了城门,一转身,就看见他那班兄弟在他身后围了一个圈儿,几个离得近的还在向城门方向探头探脑呢。
“林头,这将军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啊。”一个缩在角里的小子问了一嘴。
“他你都不认识啊?他叫韩秋瑾,是刚上任的副守城啊。”都没等林副官说话,刚刚被推进了的那个小子就搭了腔了。
“林头,他一个副守城,军前也就比你高半级,我看你对杜将军都没这么客气啊。”
————啪!
林副官看韩将军走没了影,哪还能惯着这帮臭小子,伸手就是一个大脖溜子。
“你懂个屁,别说是我了,就算是杜将军在这,他说话也得这样。”
“为什么啊?”
“是啊林头,咱兄弟几个都是刚发来当兵的,也不认识这城里的大人物。您给咱说说呗?”
林副官琢磨了琢磨,这班臭小子基本上都是刚进城的农兵,一个一个的没个正形。真要是哪天不开眼顶撞了大人物,他也得跟着他们吃挂落。
“你们听好了啊”林副官又看了看门口,没人,转身小声的说,“曲陵城里,谁都惹得,就韩家人惹不得。”
“为什么啊?”
“韩家武馆气不气派?那就是韩将军家开的。”没等林副官说话,刚刚给韩将军拎回来的臭小子倒先插了句嘴。
林副官转头瞪了他一眼,硬是把他后半句给噎了回去。
“韩家武馆是咱们整个曲江郡最大的武馆,不知道有多少曲江的兵是韩家武馆带出来的。武馆门主韩峰启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听说王都里都有能说上话的关系。”
林副官又回头看了看城门口,还是没什么人,就小声接着说:“韩将军就是韩门主的大公子。别说我们这样的小小门吏,各州府的守城将军,衙门里的县卫,曲江郡的太守,哪个见了韩家公子不得恭恭敬敬的?”
“我看这韩将军对林头你很是客气啊,还要拉你去喝酒。看来林头这是要升官了啊。恭喜林头了!”有那么一个脑子转得快的小子拍起了马屁。
“哎!”
林副官叹了口气。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哪是什么攀了高枝啊。
韩家虽说是武馆起的家,可是生意大了,又有能通天的关系,那就不只是开个武馆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这曲陵城里街面上能看见的铺子,有哪一家没有韩家人在管着?
两个月以前红毛鬼刚扣边的时候,韩家的药坊、米粮店、冶匠铺的马车一趟一趟的,就挑着暮鼓前后要关城门的时候往城外开,走的就是林副官守着的北门。
按理说他一个城门官,是要开箱看看的。可是插着韩家的旗子,他一个小小城门吏哪敢啊。
可就说巧不巧,有那么一箱货,没捆牢还是怎么的,就在他们这个小窝棚前面,啪唧一下就掉地上了。里面的东西是撒了整整一地,一整箱的铁盔铁甲啊。
林副官是在前线跟红毛鬼打过仗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盔甲的样式根本就不是大晋的,是他妈红毛鬼的。可是他一个城门吏怎么可能声张。
哪知道就有那么一个不长眼的跟班也认出来了,还跟押货的韩家武馆镖师吵了起来。第二天,除了他林副官,所有那班守北门的官兵都给换了,之后也没了那些人的音讯,这才有了现在这些新兵蛋子又跟着他守北门。
又没过多久,韩秋瑾就领了副守城的军职,隔没几天就找他喝一次酒。
话虽然从来没明说过,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他还有用,只要他不说话,他就能安安稳稳的。可是但凡敢说一个字,怕是他就能知道原来那班兄弟都去哪了。
林副官心里也恨啊,当年那么多同袍兄弟阵前跟红毛鬼拼命,收拾战场的时候,每走一步,土里都能渗出血来。
要是当时真让他抓着几个给红毛鬼贩军资的奸商,一定抓一个杀一个。
可是今天,他早就没了当年那份胆气。别说杀了,还要对着他们毕恭毕敬,别提多窝火了。
————咚咚咚,咚咚咚……
暮鼓声声,华灯初上。林副官他们也收拾了收拾小窝棚,灭了火堆,三三两两的往城里走。
林副官走在最后面,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官道,宽阔笔直。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队一队的曲江子弟从这里被送到前线上。可是……
“哎!”
林副官又叹了口气,正要回身进城,就看官道尽头驰来一骑快马。这种情形挺常见的,临近暮鼓,总会有行色匆匆的旅人快马加鞭的奔来。
一旦落了城门,那就要在城外过夜了。别的季节还好说,大冬天的,又下了雪。怕是要冻死在城外了。
林副官到城门口,吩咐了一下正在关城门的几个手下,让他们等等。又帮着他们把已经半掩的城门推开,回头想看看那旅人的马跑到哪了。结果还没等他回头,马蹄声已经快到近前了。
林副官一皱眉,他对这片地形太熟了。从他看到那骑快马的五里亭到城门口,哪怕是送羽箭的加急快马都要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
“这来人的马好快啊。”
林副官回头,就见一匹高头大马,通体枣红,四蹄翻飞,踏雪而来。马头甚高,看不大清楚马上那来人是个什么模样。但是能确定那人御马的本事不一般,如此快马之上,不见丝毫慌张。
看这势头不是要强冲城门吧?林副官搭手扬声刚要喝一句“来人下马”。
结果就看那人轻带缰绳,微微起身,枣红快马就极通人性地放慢了步子,几息的功夫就停在了城门前。
林副官这才看清了来人。那人头顶墨玉短簪,一袭雪白长衫,胸口隐隐衬着暗色的纹理,背上一件黑色的毛绒披风,一副书生打扮。
面貌英挺,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看样子不是王孙贵胄也是富商大贾的公子。可是那双鹰目炯炯有神,隐隐还透着寒光,像极了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跟他那身书生打扮很不相称。
林副官楞了一会儿,看那人也不下马,就抬头看着城门楼,不知道在看什么。没办法,很过场的说了一句,“来人下马,报上通关文牒。”
其实他也知道,就单看这身行头,这人就是个他惹不起的人物。本不想作声,让那人老老实实的下马进城,他也好落了城门回家换身衣服,今天晚上他还有更难熬的事情要应付呢。
可是那人就像是不太懂规矩的雏儿,在城门外赏起景来了。林副官从城门洞里走了出去,又说了一遍,“来人下马,报上通关文牒。”
可是那人还是不下马,抬手指着城门楼问道:“这里是,曲陵城吗?”
林副官这个气啊,心想,“你是不识字还是怎么得?看你一身文人打扮,斗大的字都不认识?”
又一想,可不是吗?城门楼上前些年还是“宁辅曲陵”四个字。后来新皇登位,“辅”字犯了忌讳,就改了。
现今上面挂的是“望陵”二字。这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可不是要愣愣的看一会儿吗?
“此地正是曲陵城。这位小哥,暮鼓都敲了。就算这不是曲陵城,你也得进城过夜不是?”
那人一听确是曲陵城无疑,甩披风,踢马镫,翻身下来,一提马缰往身侧一甩。枣红马滴溜溜原地转了个身,那人取了挂在鞍后的一个小包袱和栓在鞍侧的短剑。
顺势回手,剑鞘轻轻一磕马股,那枣红马竟然自己溜达溜达地奔着来路跑了。
这可是林副官从来没见过的事情啊,骑着马来的,结果到了城门口把马放了。这是怎么个意思啊?林副官就这么愣愣的看着那枣红马渐行渐远,连那人已经走到眼前递上了文牒都没顾着看。
“这位小哥,你的马……”
“哦,它在城里的马厩待不惯。”
“待不惯?我的天啊!”林副官心想今天是开了眼了。接过文牒走过场一样的打开,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个名,“陆霄云”。
什么通行令鉴啊,籍贯啊,根本就没看,转手就递回去了。他现在心里还没琢磨明白这马待不惯马厩是什么情况呢。
陆霄云也没再理会林副官,接过文牒塞进包袱,提着短剑缓步进了曲陵城。他身后是缓缓合拢的城门和从门缝被风刮进来的大捧雪花。
他面前的是宽阔的街道,琳琅的商铺,熙攘的人群和一队一队扎着梯子给街灯填油换蜡的卫兵。
陆霄云今次可是领了门中要务,一路从王都云城府追查过来的。本想在晴山渡过曲江南来,结果突降大雪封了江。只好绕道安宇关,多跑了一日才赶到曲陵城。他抬头认了认方向,朝着城东走了过去。
林副官跟手下熟练的落了城门。上了城楼,跟守夜班的副官做完了交接,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曲陵城,环视了一周。这是他每天交接完都会做的事情。
偌大的曲陵城,除了城正中的钟鼓楼,就数这北门楼最高。
林副官在城楼上举目远眺,能看到白雪包裹的钟鼓楼,能看到西边簋市旁琴声袅袅的烟柳巷,能看到最南边越丘山脚下的宁越书院,更能看到就在北门城楼墙根儿底下,自家冒着炊烟的小院儿。
当然也能看到城东,现在已经灯火通明的韩家武馆。他只得叹了口气,下了城楼,朝着自家小院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