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城是曲江郡的首府,大晋朝的第二大城。曲江郡太守的官邸,江南守备的督军府都在曲陵城里。
更别提还有曲陵簋市,就规模而言,整个大晋只有江北王都—云城府的壬雅集可以略胜一筹。但若单论米粮冶金的买卖,壬雅集怕也无法望其项背。
来往的行脚商人都知道,簋市比曲陵城的年岁还要长。本说现在应该是淡季,但是每日来往曲陵城的客商都不下万人之众,其规模可想而知。
就这样久而久之簋市也有了自己的规矩,行走的商客们管这个叫作“四大怪”。
第一“怪”,不歇市。
从前朝的“草集”开始算,簋市已经有百多年没停过张了。不管是平治期间,还是战火纷飞,都不曾间断过哪怕一天的买卖。
而且是时局越乱,簋市越安稳。不管谁跟谁打仗,总要吃喝吧?不管怎么打,总要有趁手的家伙吧?所以管你是谁占了这曲陵城都不要紧,簋市不能停。
第二“怪”,不询价。
来往的客商都知道,簋市的铺子,不管是米粮药坊,还是冶匠酒庄,管你是收皮子的革铺,还是做卯榫的木场子。只要是在簋市开张做生意的,铺子里就没一件商货上标了价的。
每个铺子的掌柜的都会穿一件长袖宽口的袍子站在门前。商客来了,掌柜的便迎前上去。先躬身行个礼,顺势长袖往对方手上一搭。两人口中说着亲热寒暄的客套话,袖子遮着的两只手就在不停的讨价还价。
谈成了,掌柜的把客人往里堂一让。没谈成,两位甩甩手,躬身行个礼。客商去找下一家,掌柜的去迎下位客。簋市的掌柜的们管这个叫买卖不成仁义在。
第三“怪”,不收银。
簋市南边把头第一家商铺是栋三层小楼,也没个什么幌子,只有一块匾,上书“财源广进”。
这是簋市里唯一一家钱庄,而且还是朝廷开设的。来往的客商,簋市里的掌柜,几乎每天都要来几趟。
客商跟掌柜的把生意谈拢了,到“财源广进”把钱银换成簋市的货牌,再拿着货牌去跟掌柜的交接货款。
这个规矩前朝本来没有,但到了大晋朝,簋市的商户们偷逃的税银实在太多,朝廷就特设了这家钱庄。并立下了规矩,私下交易的一律处以重刑。
第四“怪”,不留名。
在别处买卖东西,不说要报上自家的商号,总也要留个姓名吧,方便以后往来。
可是在簋市,进了店就是客,只要出得起钱,谁来买,买了是什么用途,送往何处,簋市的掌柜从来不打听。
正所谓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谁来买谁来卖都是生意。所以这簋市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晋朝,乃至整个中州上最大的黑市。
什么从江北皇陵里盗出来的礼器啊,从哪位名家大儒那偷来的古玩字画啊。前朝还没禁人货生意的时候,听说还有人从南蛮子手里劫了一批奴隶回来,也拉到簋市给卖了。总之只有想不到的,就没有簋市不卖的。
为这事朝廷也挺头疼的,怎么管都管不住。真说要强行镇压下去,一旦簋市垮了,那大晋朝的气数怕也不剩几分了。
所以在尝试了几次未果之后,朝廷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商户们把税金纳齐了,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
本说在簋市这样的地方,做生意应该挺自在的,这些个巨商大贾们走到哪里都气派场面撑得足足的,在曲陵城里一个一个横着走又如何?王都的那些王公贵胄行事之气派也不过如此。
可是最近这十来年,这些大老板们每到腊月十五这天都特别难受。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曲陵城里多有一个韩家。
泺平三年,腊月十五。
曲陵城东,月咏楼,三层雅阁。
月咏楼坐落在曲陵城东,楼下人群熙熙攘攘。有出来喝酒的,有出来赏月的,好不热闹。楼上三层的雅阁可也不小,本可以支三四张圆桌的大堂就在正中支了一张。圆桌围坐了十来位簋市的大老板,什么行当的都有。
平时奢华惯了的诸位,今天特别默契的都换了极其朴素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桌上也没什么像样的菜,本也不是来吃酒席的。
楼梯口,大堂两侧,甚至圆桌的边上都有人把守,点一点足有二十多人。他们倒是神气得很,一身劲装,手握短刀,胸口左侧黑色的绸面上都统一绣了一个烫金的韩字。
“各位掌柜老板,这一年生意都不错,怎么到了年底,一个一个跑来哭穷啊?”
一位贵气公子依着窗口的栏杆,手里端着小瓷壶,望着窗外的圆月,看都不看身后大堂里那十来位,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大老板们。
“越,越公子,那个……”过了好一会儿,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端着酒杯,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
“您也知道,我们古玩行,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今年生意确实是差了些,但是往年生意好的时候……”
“坐下!”话都没让那老者说完,就听嘡啷一声,短刀半拔,随后一声怒喝从其身后传来。
老者吓得一哆嗦,一出溜就躺地上了,抱着头不住的求饶。
“狗子,别吓坏了李老板。”
那窗口的贵公子听得大堂里有人搭腔,转身过来,正看到那老者被吓得缩到地上抱头求饶。
于是说:“狗子,把李老板扶起来。李老板年岁也这么大了,让你吓出个好歹来,他家里人这年可怎么过啊?”
那个叫狗子的武者,闻言收刀,弯身探手,跟薅小鸡仔一样把那位老者从地上拽了起来。
“来,李老板,来。”窗边的贵公子说话突然很热络,伸手招呼老者过去。
老者面色惨白,双手还举在耳侧,不住的抖着。又不敢不去,弓着腰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
“快点!”那个叫狗子的武者又喝了一声。
老者吓得差点没又缩地上,三步两步连滚带爬的到了窗边。
“哈哈,李老板慢点,这可是三层。您要是一个猛子扎楼下去,这条老命怕是要折了。”
贵公子一把就扶住了那位老者,然后一手扶着老者的肩膀,转身回来对着大堂里其余的大老板们说,“李记古玩行,我要是没记错月初你们就收过一次货,没两天转手就给卖了。是也不是啊?”
“越公子,没有的事啊。不信,您大可去财源广进查账。半年多,我们李记都没开过张了。”老者看那公子虽没对着自己说话,但是说的还是自己的事情,就解释道,“财源广进的帐是骗不了人的啊!”
“是吗?那我怎么听说,这单生意你们是私下银钱收的货,又私下银钱卖的。根本没走货牌子的账呢?”
那公子扶着老者的右手突然加劲,一把就把老者仰面按在窗口的栏杆上了。左手端着的瓷壶慢慢的凑到老者面前。
老者啊哟一声,双腿无力的在地上乱蹬,想挣脱起来。可是他哪有那本事啊,只得一边继续无力的挣扎一边求饶。大堂里的其他大老板们,也被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
有几位热心的想上去帮忙,刚站起来就被周围的武者拿刀架住了。还有想跑的,还没窜到楼梯口就被守在那的武者擒了回去。
更多的商户老板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低头看着桌角椅子腿,只是头低得更深,人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我韩秋越接我大哥的班才几个月啊?这是我第一年跟你们这些老狐狸收岁银。怎么,欺负我掌事尚浅,不懂内情?年关底下给我不痛快。”
那公子一边说一边硬生生地把瓷壶嘴儿塞进老者口中,一口一口的黄汤直接灌了进去。
老者挣扎得更厉害了,口里含着酒,不住的灌进喉咙,这样还在一直嘶吼着求饶。大堂里其他的大老板们这次都安静了,没人敢帮忙了,甚至都没人敢逃了。只是把头都撇过去不想看着老者受苦而已。
酒壶本就不大,没几下就灌空了。韩秋越极是随意的往楼下一抛,右腿垫着老者不住挣扎乱蹬的双腿向上一抬。
“啊!”
那老者就这样头朝下脚朝上地给扔下了楼。
————哐当
这下屋里楼下都安静了。几息之后,楼下才传来女人尖叫的声音。
要知道月咏楼可是曲陵城里最大的酒楼,楼下这条街可不是什么僻静地方,到了晚上比烟柳巷还热闹。
这突然摔下来一个人,就这么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活生生得给摔死了,顿时就乱了套。
“你们这些个老狐狸都听好了,你们背地里做的买卖,我清楚得很。别以为收收黑货,转手卖了我们韩家就不知道了。”
韩秋越掸了掸刚刚被那老者挣扎的时候踢脏的下衣摆,若无其事的走回到桌旁。
“我大哥管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听话,他最多就是断了你们的货路,不给你们镖行用。只要给足了岁银,你们收点黑货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我掌事了,你们还想拿这套玩意儿糊弄我韩家?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韩秋越说着一转身,非常潇洒的一指刚刚老者掉下去的窗口。
“诶哟我的妈呀!”
这一指不要紧,整个大堂里的人都傻了。无论是还坐在桌边的大老板们,还是守在楼上的一众武馆武者都被眼前的一幕震到了,不过最震惊的就要数韩秋越了。
他指着的地方本来应该是没有人的,可谁知道就在他走到桌边再一转身的功夫,窗口竟然站了个人!
“这壶你扔下去的吧?”
那人手托酒壶玉立窗前,一双鹰目死死盯着韩秋越。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进城的陆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