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四年,正月初一。
崭风新雪归旧地,残枝败叶浸融涧。腥花艳艳,旌旗纤纤。身埋异乡土,魂已落南天。
汉水南岸,西北浅滩,烽火台,丑初。
“回影主,附近五座烽火台已经清理完毕,暂未发现更多戍边援军驰来。”
一名黑衣影卫跑上烽火台,跪倒在高燃的烽火堆旁。
这座高高的石台是齐家军刚刚赶抵汉水南岸时,孔松炎下令督建的第一座烽火台。孔松炎不愧是大晋数一数二的将帅之才,这处烽火台的位置极佳。不仅视野尚好,而且易守难攻。
虽然影卫们人人身手了得,可是仍然让留守此处的守军有机会把遇袭的警讯传了出去。还未等影卫们完全控制这座烽火台,连天的烽火就已经烧透了半边天,奔着江南大营而去了。
从酉初起,前出的影卫就遭遇了驰援而来的江南守军的不断冲击。可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们就凭借着超乎守军意料的身手,不停地袭扰伏击,轻松击杀了领军副官,最后援军不攻自溃。
“知道了。”妙莲随手往烽火堆里扔了一块柴火,“飞鸽通知倾雨,可以动手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那影卫躬身行礼,快步而去。
妙莲伸手裹了裹背后的黑羽披风,“碧云,影卫伤亡如何?”
“回影主,”妙莲身后跑上来一名影卫,此人周身让一件巨大的碧青斗篷罩着,看不清模样,声音低沉有力,“此役我影卫伤亡极重,殉教者共有四十五位姐妹,重伤二十又六,轻伤不计。”
“江北滏兰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妙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有如此多手下阵亡了一样,心平气和的又问了一句。
“回影主,还未有任何动静。”
“那你就留守此处,滏兰大军一有异动,立即飞鸽于我知晓。”妙莲把手里最后一块柴火也扔进了火堆,转身下了烽火台。
“是,谨遵影主号令。”碧云躬身,目送妙莲离开。
汉水南岸,齐家军戍边大营,中军帐。
董启友一个人在中军帐里来回的踱步。西北面的喊杀声足足响了有快三个多时辰,子正时分才渐渐平息。可是直到现在,前线也不见有一个信卒回营报讯。
他前前后后共派了不下十几组信卒赶往西北前线刺探军情,可是仍然不见回报。他心里早就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可是实在是手头无人可以领军驰援,只好继续苦等。
就在董启友心绪难平的时候,帐外忽然大乱,紧接着就传来了信卒报讯的呼喊声。
“董将军,大事不好了!”
董启友哪里还待得住,也不等信卒进帐,揭开帐帘就扑了出去。
“可是西北前线有消息了?”
那队信卒只回来了三人,残盔断甲,满身鲜血,面目乌黑。完全认不出是哪一队信卒,更不知道是他派出去的,还是从前线逃回来的。只见那三人瘦瘦高高的,嘶哑着嗓子扑倒在脚边。
“站起来回话!”
“是,董将军。”
打头那信卒应声站起,双眼精光一闪,在董启友身上瞟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
“宋副官率右先锋军赶到西北烽火台的时候,烽火台已然沦陷。虽然奋起反击,结果敌军趁夜奇袭右先锋军。宋乃锋副官以降十二名领军副官伍长皆被袭杀,无一生还。”
“什么?!”
不仅仅董启友被这惊雷般的消息震得双目缯裂,周围数十名中军兵卒更是给吓得肝胆俱寒。
“左先锋军赶到时,右先锋军已经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向东副官试图重整左右先锋军,结果不甚踩中火雷陷阱。火借风势,我右先锋军几乎骤然间被炸得溃散不堪,向东副官更是尸骨无存。”
这次连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数载的董启友都一下没了声音,更何况周围那些兵卒了。那些中军的兵卒不自觉的向周围散了散,甚至有几个人扔下手里的头盔兵刃,转身就跑。
董启友看到兵卒如此异动,才缓缓反应过来。让如此凶恶的消息在军中散布,大军不战已败。
董启友立刻让三名信卒先进中军帐等候,他亲自带人抓了几个试图逃跑的兵卒。接连砍了五个叛卒的人头,才算稍稍止住了军心溃散之象。
待得董启友拖着染满鲜血的盔甲返回中军帐的时候,只有刚刚回话的那个信卒还在中军帐里等他,另外两个早就不知了去向。
杀红了眼的董启友大怒,“他们两个王八羔子呢?”
董启友以为那两个信卒必然也是畏于现状,做了逃兵,正要转身出去追。结果被那个留守的瘦高信卒拦了下来,“回董将军,他们两个回营时已经受了重伤,现下应该是回营裹伤休整去了。”
董启友听得那两人并没逃走,心下稍安,“你们是右先锋军的信卒还是中军的信卒?”
“回董将军,”那信卒两步跨到董启友身边,一抱拳,嘶哑着嗓子轻轻说:“小人并非右先锋军,也非中军的信卒。”
“嗯?”董启友心下起疑,“那你们是哪队军的信卒?左先锋军?”
“暗星阁。”
就见那个信卒缓缓抬起头来,不急不徐地吐出三个字,双眼犹如凶兽一般地盯着董启友。
一侧嘴角微微翘起,檀口微张,银牙贝齿。虽然那信卒小脸上涂满了泥灰,可是仔细一看,竟然是个清秀女子模样。
董启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何人,刚要做声,就觉脚下吃疼。右脚踝骨钻心剧痛,刚要开口呼救,已然不及。
短剑抹在他的颈项上,借着他滑到的去势,在他的喉咙上划了一道深深地血沟。
————噗!
一道长长的血虹喷溅而出,正正淋了那“信卒”一身,滚烫的鲜血带着她脸上的污泥黑灰一缕一缕地往下淌。
董启友直接一个侧歪就伏面趴着,倒在地上。虽然还未立刻丧了性命,可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随着他每呼一口气,就有大溜大溜的鲜血从颈间喷溅出来。
那“信卒”伸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血水,露出了一张俊俏而又冷酷的小脸,正是影卫倾雨。
倾雨把短剑收回腰间,俯身顺手从董启友身下抽了他的佩剑出来。把剑刃在他颈间那大滩血窝里抹了抹,然后硬塞进董启友的右手里。
随后倾雨又从怀里掏了一截短小的信笺出来,随手扔在董启友身旁,然后一个翻身从帐边的缝隙钻了出去。
寒风随着倾雨钻开的那个缝隙刮进了大帐,军案上的一盏大油灯生生给刮得忽明忽暗,眼看就要熄灭了一样。
董启友颤抖的双腿突然蹬直,又轻轻抽动了两下,彻底没了动静,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颈间的鲜血沿着地上的沟沟坎坎洇了过来,信笺染红了大半。
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认不清了,只有最后的落款还依稀能辨。
“启友无颜复归京师,再见齐帅。启友绝笔。”
汉水南岸,东南浅滩,东南烽火台。
“回禀李将军,中军那边现在还没消息传来,我们要不要派人回去看看?”
一个兵卒快步跑上烽火台,朝着领后军前出东南浅滩的副官李洪安一抱拳。
李洪安朝着西北方向的大营望了望,大营那边灯火通明安静异常。若说是遇袭了,确实也不太像。
可是这西北前线那边都没什么动静了,几处烽火也都已经熄了,怎么还不见董启友派信卒来报他们一声呢?
李洪安心里也是十五个水篮子—七上八下。如果说他一点都不担心,那一定是骗人的。可是他现在也确实是没什么更好的主意。
“大营那边有了消息自然会回报我们。后军的斥候本就不多,无暇去盼顾中军那边了。”
李洪安走到烽火台的边缘,远眺冰封月余的汉水河。宽阔,无垠。
江北岸漆黑一片,远远只能看见汉川城那边有两点亮光。就好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里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南岸的一举一动一般。
李洪安突然心里一阵不安,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有什么危险临近的时候……
————嗖!
一道闪着银光的残影已经抵在面门之上。
————噗!
一支钢尖银羽的劲箭贯胸而过,李洪安直接一个后仰就倒进了烽火台的火堆里。只留下那个染满鲜血的劲箭钉在粗壮的旗杆上剧烈地颤抖着,箭尾银羽上用金漆描了一个字。
上亦下木,栾。栾景的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