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四年,正月初二。
旭日起,凄风厉,寒骨腥雪覆白地。忠魂散尽卷旌旗,怎奈何人曾长记?
汉水南岸四十里,戍北大营近郊,辰初。
刚刚停了没两天的大雪不知道怎么了,从大年三十儿的子夜一直下到正月初二。前几天稍稍化开一些的积雪又直接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还铺上了一层薄雪。若是一脚踩上去,怕是要滑一个大跟头。
————呼!
一道白影自官道南侧的白桦林而来,纵越轻跳,如猿似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白桦林中。
————呼!
白影刚刚消失不见,一道黑影紧随在后。不过身手明显没有之前那位灵活飘逸,只是极其勉强地在后面跟着。
“啊!”
就听后面那人一声惊呼,随后一脚踩空,打了个旋子就从一棵两丈高的桦树干上掉了下来。
幸亏那人反应还算机敏,慌忙之中,从乌黑的斗篷下面抽了一只链镖出来,顺势往身后树干上一缠,这才没直接摔到地上。
“好险我……”
还未等他庆幸的话说完,链镖挂着的枯枝就给拉断了。那人直接一头扎进了雪堆里,头下脚上的埋在了里面。
正在那人双脚乱蹬双手乱爬的时候,早先跑没影的另一个人两三个纵跃又跳树而回。就见那人一袭雪白斗篷罩着全身,单手攀在光不留手的桦树干上,不停向下张望。
选了一处合适落脚的地方,一蹬树干,伴着被他一脚震落的大捧雪花翩然落地。随后两三步跨到近前,一手去拉雪堆里的同伴,一手撩开了自己的兜帽。
正是重伤刚愈的陆霄云。
“你没事吧!”
陆霄云伸手把雪堆里的同伴薅了出来,那人的兜帽也在挣扎中掀了开来,自然是说什么都要跟来的齐凡。
“二哥,幸亏我跟你偷学了一手链镖功夫,要不这么高摔下来,怕是要折了我这双腿了。”
陆霄云自那夜重伤而回,几乎一直卧床休养。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也受了几处不大不小的外伤,可是却没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内伤。
别说是受内伤了,原本还有些严重的心脉伤损,也不知怎么就没什么大事了,甚至他还能感到近些日子因为乏于练功而有些泛空的丹田都充盈了很多。
不过唐璐完全不管这些,那天晚上看着被齐凡背回来的陆霄云,着急地哭了很久。直到她不敢置信地确认了好几次他并未有任何内伤,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不过仍然不让陆霄云下床溜达。
北征大军在凤丘休整到初一正午才缓缓开拔,叶柏年生怕再出乱子,下令斥候前出二十里开路。
陆霄云实在是在大营里憋坏了,就在军议上跟叶柏年打了个商量,领了一队斥候要去开路。
叶柏年也没想太多,直接就让陆霄云接了这道军令。唐璐听说以后差点没气死,就差闯到叶柏年的大帐里薅他胡子了。可是帐前领得军令,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叶柏年还是让陆霄云出了大营。
“三弟你轻功底子还不错,不过这北疆的桦树不比南方的榕柳,树干笔直光滑。攀跳之间,稍有松气,就很容易无以借力。”
陆霄云一边伸手给齐凡掸雪,一边提点齐凡纵跃上的一些窍门。
齐凡收回链镖,拉好斗篷兜帽,施施然道:“小弟哪有二哥那深厚的内力啊,勉强跟上已经是不易了。”
齐凡听说陆霄云领了带队斥候的军令,二话不说,带了自己两个副官就跟了上来。陆霄云看齐凡并没有劝他回营的意思,索性就邀他一起赛赛脚力。
齐凡本就是个玩心很大的主儿,一听要和陆霄云赛脚力,兴致一下就来了。让自己的两个副官带着斥候们前出探路,他和陆霄云就撒开了,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而去。
两人跑了大半日,一路上有说有笑。虽然说是赛脚力,可是本就不是攀比什么精美物件或是比武什么的,没必要当真要论一个谁一谁二。
齐凡并非江湖中人,不懂不能偷师的规矩,路上偷偷学了一手陆霄云的链镖功夫。陆霄云看到了,不怒反喜,索性把整套链镖的功夫都给齐凡说了。当然也顺口跟他解释了一下江湖规矩,不可偷师之类的云云。
“三弟,我们也跑了一早上了,吃些干粮饮些水酒再上路不迟。”
“小弟正有此意啊!”
说罢,齐凡也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了,寻了个树墩就坐了上去。一边掏干粮酒水,一边翻着手里掐着的地图。
“二哥,我们应该快到汉水大营附近了。说不定在跑一会儿,就能看到齐家军的后军斥候了。”
“希望咱们后面的大军也能及时赶来,别误了兵事才好。”
自从陆霄云知道一路算计他的人都是他那个诈死多年,武功深不可测的师伯的手下以后,他更是谨小慎微。他隐隐感觉到这次北征大军屡次遭到算计,应该也跟他这个大师伯有些关系。
“二哥,”齐凡递了一块干粮过来,“放心吧。如果这些天前线有什么风吹草动,前线的战报早就雪花一样铺满军帐了。直到现在还没个动静,想来是红毛鬼子也想过个好年……”
“嘘……”
陆霄云刚伸手去接齐凡递过来的干粮,就听到北边有什么动静。自打陆霄云内伤大愈以后,他就跟服了什么仙丹一样。不仅功夫有了长进,目力耳力也有了很大的精进。
“二哥?”
齐凡自然没有陆霄云这般耳力,但是看陆霄云突然凝重的面色,自然知道有事发生,也连忙机警起来。
“北边有队人马正朝咱们这边过来,”陆霄云说着手搭耳廓,仔细分辨,“人数不多,不过有几人功夫应是不错。”
“是齐家军后军的斥候也说不定。”
“不像。两三人在先,五六人在后。与其说是在探路的斥候,更像是在追击的猎人。”
齐凡也是极聪明之人,听陆霄云这么说,也觉得事出必有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扬手向身后来路方向一指,“那棵树合适,看看清楚再说。”
陆霄云顺着齐凡指着的方向一看,不得不由衷佩服他这个义弟的战地才能。就这么几眼,便找到了一棵足够他们两人同时栖身隐蔽,又适合伏击的高树。
二人不由分说,掏出链镖,瞄着那棵高挺粗壮的桦树激射而去。抻直铁链,脚下一蹬,两人就一起上了那棵高树。
陆霄云还不忘清理一下他们俩刚刚留下的痕迹,一手攀链一手解了斗篷,运起内力向下一扫。一股劲风而起,周围几棵桦树上的积雪都给刮了下来,把地上脚印之类统统盖了去。
陆霄云刚跃上横枝,齐凡就从另一侧露出头来,“二哥,你轻功好目力佳,斗篷又是白色的。你可以攀在上面这节枝干上,方便观察。”
齐凡双手抱着树干不敢松手,只好抬头挑了挑眉毛,示意陆霄云哪个枝干更合适。
陆霄云轻轻笑了笑,“好,都听三弟的。”
齐凡看陆霄云轻轻一跃就上到了他头上丈高的另一处枝干,颇是羡慕的撇了撇嘴,随后很是勉强的转了半个身子,又躲回了树干的另一侧。
陆霄云刚把自己安顿好,就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看到有两个身穿短铠的齐家军兵卒,疯了一样的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不停地往后张望,仿佛有什么恶鬼在后面追着他们一般。
“别瞧了,你再跑慢些,那帮厉鬼就要跟上来了!”
打头那人嗓音粗壮厚实,右臂和腰间都缠着绷带,显然是有过一番搏斗。
“伍长,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要不我折回去帮你拖她们几步……”
后面那人瘦小了不少,头盔也早就跑丢了,看样貌就是一个半大的娃娃兵。此时不仅盔甲不全,而且肩膀和一侧的大腿都有血迹,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的。
“你给我回来!”打头的伍长连忙回身去拉那个娃娃兵,“臭小子,老张他们,还有秦队他们就是为了掩护咱们才死的,不能辜负了他们!”
“伍长,可我这腿实在是……”
“少他妈的给我废话,快跑!”
那伍长一把薅起身后的娃娃兵,硬拖着他继续逃命。
可谁知两人刚没跑出去几步,脚底就是一滑,顺着一道缓坡就滚倒地上。后面那个娃娃兵还好,让那个伍长一把推了出去,直接滚到坡底。
那个伍长可就没这个好运气了,为了推那个娃娃兵一把,自己是横着摔下坡去的。滚了没两圈就一头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桦树干上,满脸鲜血地滚了下来,坡上的积雪都让他染红了浅浅地一道。
“伍长!伍长,你么得事吧!”
那个娃娃兵好容易才从地上挣起来,回头看见一脸鲜血,一动不动的伍长,赶忙爬了过来。
“臭……臭小子,快跑!”那个伍长这下撞得看来不轻,“一定找到北征的大军,把前线的军情报给叶帅知……知晓……”
“可伍长你……”
“少他妈的废话,快滚!”那个伍长又挣扎着推了娃娃兵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跟头。
“嗯!”娃娃兵错着后槽牙,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伍长大人,多保重。”
可是还没等那个娃娃兵施礼,就听一个清脆的女嗓从北边不远的缓坡上传了过来,“想走啊?那怕是走不成了。”
“姐姐,可是就只有这么两个?”西边另一个女嗓传来,透着一股猎人嫌野兔太瘦的口气。
“我说淞蕊师妹,要不是你刚刚偷懒不出力,这两个东西能跑出来这么远吗?”东边也有了声响。
随后就见东西北三面各现身两位姑娘,雪白素衣头顶斗笠,已将两个兵卒围在正当中。
“虹珊师姐责备的是,小妹一定不敢再有大意差池。”西边那头的一个影卫此时就好像当那两个兵卒已经是死人了一样,还跟东边打头的另一个影卫欠了个身,以表歉意。
“行了,手脚麻利点,别留痕迹。”最先说话的那个影卫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快些,转身就往北面来路折了回去。
“是,师姐!”
另外五人一起应喏,纷纷拔剑围了上来。
“伍长……”那个娃娃兵颤颤巍巍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从地上挣扎起来的伍长。
“臭小子,别给咱齐家军丢人,要死也死出一个爷们的样子!”
“是……”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稳了些,背靠背地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还爷们样呢?”那个叫淞蕊的影卫轻轻笑了一声,“下辈子再活个爷们样吧!”
说着,淞蕊就当头冲了上来,剑身平推,旭日映照在剑刃之上,寒光大胜。
————嘡啷!
还未等淞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手里的短剑已经给从正中震断。淞蕊只觉得右臂酥麻,整个人朝着侧边一歪,就摔倒在脚边的雪堆里了。
其余影卫立刻机警,就看见淞蕊脚边插着一截短剑,大半已经没进了雪里,只留下乌黑如玉的剑柄和剑身上两个古篆刻字,乂心。
“果然是你们在背后捣鬼。”
陆霄云也不跟她们再装什么神秘,直接一掀斗篷,旋身落下树来。还未落地,手中链镖激射而去,在乂心剑柄上一卷,回手一拉,宝剑随链倒飞而回。
陆霄云双脚刚刚落地,宝剑也在此时飞到,伸手一接剑柄,随手抖了个剑花,凶光点点。双眼鹰视环顾,瞳孔之中还隐隐透着一丝血光。
还未等几个影卫反应过来,陆霄云身后的桦树上传来一道更气人的声音。
齐凡学着刚刚淞蕊的语气,懒洋洋地说着,“二哥,可就只有这么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