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四年,正月初二。
汉水南岸四十里,戍北大营近郊,巳正。
淞蕊飞也似的从雪林里逃了出来,与其说是怕齐凡他们追上自己再找麻烦,不如说是想尽早离开那片林子。
活了十六七年的她,从小就是影卫的师姐们带大的,刀光剑影见了不知多少,说铁石心肠可能言过其实,但也绝不是一般闺中待嫁的小女子。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能这么透彻地刺进她的心。每每想到那双冰冷血目,她都几经后怕,却又有些心疼。
早几年,她也曾因强练内功心法而行岔了真气,她多少能体会到一点当时陆霄云的处境。这个怪人是有多“傻”,宁愿自己命殒剑下也不伤自己分毫。
“万人青山埋枯骨,千里霄云……”
就在她一边快步北返,一边叨念着那段没头没尾的诗文的时候,突然察觉身前不远处有什么异样,像是有什么人正飞驰而来。
也可能是她太过分心,直到对方已经快到近前了才有所察觉。没处躲闪的她只好硬着头皮扬声问话,“前面来者何人?”
“阿海歹!”
还没等她话音稍落,前面林后就飞跨出来三五骑骏马。高头健蹄,长鬃亮甲。待得她看清马上那些人的甲胄时,淞蕊心里立刻凉了大半截。
“晋军?!”
就见当头那人一身素色筒袖铠铮明瓦亮,右臂和肋间略有缺损,想来是刚经历过一场恶仗。身后大红色的披风随风飞扬,头顶一缕黑羽直冲天际。最摄人心魄的就是他胸口的那个古篆体的“齐”字,苍劲有力,透着十足的威严。
淞蕊心道自己今天是出了虎口又入狼吻,转身就要遁走,却听身后那人扬声叫住了自己。
“姑娘莫慌,姑娘可是影卫中人?”
淞蕊哪敢回头应声,蹲身就要闪走。
————嘭!
可是还没等她跑出两步,就听身后绷簧声响,一支劲箭擦着她的肩头没入了身旁的树干。
这一箭来势又快又急,别说她想躲,就连破空声都是在她已经被箭头劲风带得一歪斜之后才听到的。她哪里还敢再动,就这么愣愣地戳在雪地里了。
“古夯!阿雷古夯!哈哈哈哈……”
看她不跑了,身后那些官兵竟然发出阵阵阴笑和一大堆她根本听不懂的“鸟语”。
“你们是滏兰人?”
淞蕊楞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重新观瞧那队人马。果然在晋军的头盔下面是一张张深框高鼻的滏兰脸孔。
“姑娘可是影卫中人?”领头的那人坐立鞍上,左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金架钢弦的长弓,看来刚刚那箭定是此人的手段。
淞蕊也无从隐瞒,微微拱手,“正是。”
“在下刚刚以为你是敌非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打头那人官话说得极好,听不出丝毫滏兰口音不说,隐隐还有些云城方言的味道在。若不是他也是蓝眼高鼻,淞蕊还真以为这人是个从云城调来前线的齐家军尉呢。
“小女子也以为是遇上了齐家残部,心下慌张,让这位军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是在下唐突了佳人才是。”只见那人轻提缰绳,战马缓步前来,“敢问姑娘怎会在此,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之前发现了几个逃出去报信的齐家兵卒,追击到此。”淞蕊显得很是恭敬。
“哦?”一人一马已经行到淞蕊近前,就见那人松开缰绳,战马很是严整地立在原地,“影卫中人个个身手了得,想来麻烦是解决了?”
淞蕊终于看清了那人厚重头盔下的面庞,清秀的像是一个姑娘,嘴角还擎着一抹甜甜的笑意。但是那双宝蓝色的大眼睛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一般,牢牢地盯着自己。
“那是自然,”淞蕊赶忙收拾心神,堆了个笑脸道:“几个残兵败将,就不让将军挂心了。”
“哦?”那人眯眼瞧了瞧淞蕊很是凌乱的素裙下摆和给扯了半边去的斗笠头纱,微微浅笑,“那姑娘这是要北返复命喽?”
“回将军,正是。”
“也好,那姑娘直接去汉江上游西北方的烽火台即可,眼下影卫大多在那里候命。”马上那人正了正头盔,朝着西北方向扬了扬手里的长弓。
“谢将军提点。”淞蕊心中长舒一口气,让这人盯着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能早走一分绝不多留片刻,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栾某还有一事要劳烦姑娘。”谁知那人不疾不徐地叫住了淞蕊。
“原来将军姓栾,劳烦不敢当,影卫和滏兰本就是联盟,一家人嘛。如有吩咐,小女子自当尽力。”
“姑娘不必客气,”那人一边说一边朝身后那些将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还烦请姑娘给贵主带一句话,江南中军大营和东南边的烽火台已经交给我们滏兰大军管辖了,影卫驻守好西北烽火台便是。”
“什么?”淞蕊万万没想到这面容尚有几分娇气的滏兰将军竟然是让她带这么一句话给影主。
要知道昨夜一战,她们影卫不知死伤了多少姐妹才把守卫中军的齐家军撕开了个口子。这些滏兰军不过就是些等食的秃鹫,现在竟然要狮子大开口,简直岂有此理。
“将军,此事怕是有些不妥吧。”
“哦?”那人本都要提缰前出了,听淞蕊这么说,又拨转马头驰了回来,“姑娘刚刚不是还说,影卫滏兰是同盟,是一家人嘛?哪又何必如此见外,要分个谁攻谁守呢?”
那人顺手把长弓挂回鞍侧继续道:“再说,据斥候来报,南晋北征大军就在近前,偌大个中军帐,给了你们影卫又如何?就那么二三十个人,如何守得住近十万北征大军的突袭?还是让我们滏兰儿郎来代劳吧。”
言罢也不再理会听得脸色铁青的淞蕊,抽缰而去。
“那也请将军留个姓名下来,也好通报我主。”
“栾景,栾鸿羽。”
待得那人自报的姓名声传到淞蕊耳畔,那一队滏兰骑兵早就淹没在马蹄溅起的雪尘中不见了踪影了。
王都云城府,大英殿。
“好你个曹铭远!”皇上一手攥着刚刚呈到案头的奏折,一手拂袖扫过整张龙案,管是什么表章书籍还是朱批镇纸通通打落,散了整整一殿心。
吓得跪在一旁的元内丞瑟瑟发抖,头颈深埋双臂之间,几乎是趴在地上,任由龙案上散下来的御笔蘸桶砸在自己背上。
————哐!
皇上显然仍不解气,把手里琴宫刚刚呈上来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已然空空的龙案之上,怒音响彻整个大英殿。
“司元,招御史大夫李敬堂进宫,朕要法办了……”可是话刚说出口,皇上就顿住了,原本怒目圆睁的双眼渐渐眯起,可是目光却更透阴寒。
就在刚刚,琴宫密呈了一本奏折进宫,说的就是右相曹铭远阳奉阴违,暗中给北征大军将领的食水中动了手脚一事。
盛怒之下,皇上直接想宣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进宫,法办了他曹铭远,可是话都说出一大半了,又给他咽了回去。
要知道右相在朝中,尤其是文官中势力甚大,有些趋炎附势的武将也渐渐疏离了齐尚堃和叶柏年一党,投靠了他曹铭远。
别的不说,就说这御史大夫李敬堂。他是沛祥五年的榜眼,先帝在时对他就极是赏识,可他进举那年正是曹铭远监的礼,私下常称曹相门生。
倘若真的让李敬堂来办曹铭远,那不是李敬堂还没进宫,曹铭远就已知晓个中玄机?如若曹铭远择机反噬,现如今这内忧外患的近境,怕是这龙椅上要坐上去个外姓人了。
“皇上……”元内丞也看出了皇上的举棋不定。
“司元,传口谕给琴宫,嘱五音旗妙音今夜进宫见朕,朕有要事相商。”皇上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回龙椅之上,随手把刚刚摔在龙案上的奏折也扔到了地上。
“喏,”元内丞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抬眼瞄了皇上一眼,“那御史台那边……”
元内丞刚说到御史台就猛然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老奴多嘴了,这就去传旨。”言罢匆匆去了。
看着逃命一样溜出大殿的元内丞,皇上心里反而更惆怅了几分。偌大个宫殿,真的能听他说上几句体己话的竟然找不出一个来。亲信如元内丞,虽然从小陪他长大,可是自从他一登大宝,元内丞也对他畏惧有余亲近全无。
“来人!”皇上唤了一声殿外侍候的內侍。
过不多时从侧门走进来几个青袍短褂的內侍和侍女,躬身弯腰走到殿心,伏地跪下,一言不语。
“地上的杂物都理理放回案上,再进壶温酒来。”
“喏。”
內侍们继续跪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奏章书表,侍女们则起身退出了大殿。
还没等內侍们收拾完地上的东西,侍女们就备好了御酒杯盏放在了龙案上。
皇上扬手阻了要给他斟酒的侍女,“你们都下去吧。”
“喏。”
少有的不多点人气儿,也随着这些侍从一起退出了大英殿。
皇上自己给自己满了一盅温酒,一饮而尽,没有丝毫品酒论香的雅兴。感受着喉咙里的热辣,他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七年前,他还只是一个王都里的闲散王爷,虽也偶理政务,但还是把大把的光阴和银两花在了壬雅集。整条街的香姐丫鬟,谁人不识他诗酒双绝风流倜傥的齐王爷,那是何等的潇洒自在啊,可如今呢?
“亭榭檐角成飞燕,霜雪依红望月眠。”
皇上轻轻转了转手里的杯盏,眼前就仿佛昨日重现一般,灯红酒绿的壬雅集刹那间就搬到了面前。
“逍遥一梦十万里,广寒宫外画中仙。”
说着说着,皇上还手里虚捏做了个描摹之态。
“我的双飞燕,我的画中仙,你还记得我?”
皇上放下手里的杯盏,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坠着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成个月牙模样,通体晶莹,看似不着丝毫打磨,实则是有心人自幼佩在胸口,玉脂轻盘而成。那些不曾打磨掉的隆起沟回,就仿佛是这弯弯的月牙上蒙着的一层薄薄的霜雪。
汉水南岸七十余里,北征大营,午初。
北征大军刚刚落营,因为离前线不足百里,大军赶来舟车劳顿,叶柏年决定多歇一晚,也多一晚让斥候去收罗情报。
营门前两队兵卒正在交接轮岗,自是少不了议论议论前线上可能遇到的种种战况。
————驾!
就在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听到营门外的官道传来一声御马的大喝声。众人寻着喊声望去,就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
“这怕不是来闯营的吧?”领头的两个小伍长挺枪出营,大喝道:“来着何人,速速停马!”
“闪开!”
那快马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飞驰不减反增,马上那人挥手让他们闪开,鞍前还横着另外一人,似是受了伤。
“少帅?”没几息的功夫,快马已到跟前,打头的小伍长眼尖认出了齐凡。
“闪开!”
齐凡根本没有丝毫停留的念头,险些撞翻一名守营门的兵卒,就这样径直飞骑进了大营。
横在鞍前的自是浑浑噩噩的陆霄云,等到齐凡把他安置到营床之上时,陆霄云才略略能听到些声响。
“霄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