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兄弟，江山，男儿血性
清和殿，曾经沐无双居住的地方，现在已改名栖梧院。近午时，绿荫匝地，花木葱茏，夏日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沐无俦脸上。十一岁的少年，身材已经长高了许多，原先粉妆玉琢的孩子，经过三年绝境迷谷中近乎残酷的军事训练，脸上早就褪去了属于孩子的单纯、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出他年龄之外的冷漠、坚硬，以及眉宇间隐隐约约的沧桑。
如果说幼时更多的象他画上的母亲，现在的他，已经有了七分沐沧海的味道。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睛，分明折射着温热的阳光，却透出浓浓的寒意。
一身黑衣衬托出他挺拔瘦削的身材，握剑的五指修长而有力。
栖梧院中一切陈设都是沐无双在时的样子，每天都有人定时打扫。当年哥哥亲手植下的凤凰木已高耸入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沐无俦一遍遍想象着沐无双的样子，手中的剑越握越紧。每一次站在这个院前，心中的焦灼与恨意就增加一分。三年，对于幸福中的人来说也许只是弹指一瞬，可对沐无俦来说，这段时间比一生都要漫长。从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皇子，变成能够睡地铺、吃粗粮、饮冰水，能够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能够毫不犹豫地挥剑杀人的武士，这样的蜕变太艰难、也太残忍。
可是他挺过来了，他以他的努力赢得了所有将士的交口夸赞，他已有了成为将军的资格。
“二公子。”司徒瑾走到沐无俦身边，面对这位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他的态度没有丝毫怠慢。
“今日父王召你们议事了？”沐无俦回头，淡淡地问道。明明是那样平和的表情，却令司徒瑾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司徒瑾微微低下头：“是。”
“所为何事？”
“这……”司徒瑾愣了一愣，歉然道，“属下不便奉告，请二公子亲自去问王爷吧。”
沐无俦脸色一寒，眸子中瞬间射出犀利的光芒，令司徒瑾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这孩子……好强的气势！
“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沐无俦盯着他，“不是为找我吧？”
“二公子……”司徒瑾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不能说，可是，他真的为记忆中的那位苍白少年心痛。有多少次，在这个院子里，他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总觉得他清冷、孤寒得不似人间所有，对着淡淡月华，似乎随风便可飞进月宫中去。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那样的少年，让人忍不住疼惜他，却绝不是可怜。没有人敢可怜他，他虽然孤独，虽然被冷落在宫中，却有着一种骨子里的高贵与清雅，就好象绽放在冰川上的雪莲花，风姿秀绝，遗世独立。
“不用说了。”沐无俦轻轻摆手，声音低沉下去，“我知道，你也是关心着我大哥的人。在这宫里，除了我，便只有那些宫女、侍卫们还尊重他、喜欢他了。”
“是，二公子。”司徒瑾终于暗暗吸口气，抬起头道，“属下不忍。虽然大公子是自愿去穆国为质的，可江山无论多重，重不过亲情。属下相信，在二公子心目中，这位哥哥也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沐无俦微微蹙眉：“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找父王。”
司徒瑾拱手：“多谢二公子。”
看着小儿子漆黑的双眸中闪动着冷静、锐利、咄咄逼人的光芒，沐沧海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越来越象自己，可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沐沧海竟觉得有些狼狈。为什么？明明这是自己期望的，自己如愿以偿地将他塑造成了自己喜欢的类型，却为何不仅没有喜悦，反而有些不安？
小时候那个会偎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孩子不见了，眼前这位一身黑衣的少年，就象一柄藏在剑鞘中的剑，凌厉的锋芒隔着剑鞘就能感受到。
“父王，孩儿不同意出兵！”沐无俦盯着自己的父亲，目光毫无掩饰，说话掷地有声。
沐沧海不怒反笑：“为什么？”
“大哥在穆英帝手里，父王难道想害死他不成？！”沐无俦挑眉，质问的语气直逼到沐沧海脸上。
“放肆！国家大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沐沧海一甩袍袖，怒气瞬间燃到眼底。
沐无俦轻轻弯一下唇角，一丝轻蔑、一丝嘲讽、一丝凉薄的味道沿着弧度流出来：“既然如此，父王何故令孩儿在绝境迷谷苦练三年？”
“你难道不明白爹的苦心？”沐沧海气得脸色发黑，“爹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沐无俦轻声笑出来，“若是如此，父王便该听孩儿的！孩儿说了，孩儿不同意发兵！”
“你……你……畜生……”沐沧海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沐无俦的脸被打得偏过一边，半边脸颊迅速肿起来。他好象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毫不畏惧地瞪着沐沧海，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道：“若是父王要陷大哥于绝境，孩儿立刻去向穆英帝告密！”
“啪！”沐沧海反手又一掌打过来，浑身止不住发抖：“畜生！逆子！为父在你心目中，根本比不上你大哥，对不对？江山、皇位、天下霸主，这些在你心目中都比不上他，对不对？”
沐无俦的嘴角已经渗出血迹，脸颊象被开水浇过一般疼痛，但他连眉都没皱一下，扑通跪倒在地，低下头，执拗地道：“父王便是打死孩儿，孩儿也绝不同意！”
沐沧海眼里骤然射出利芒，厉声喝道：“来人！”
沐无俦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架在自己脖子上：“父王若想囚禁孩儿，孩儿立刻自吻！”
沐沧海身子晃了晃，倒退两步，气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在爹面前这样嚣张！”
沐无俦仰起脸，灿然一笑：“这不正是爹所希望的吗？”
沐沧海好象被人从头到底浇了盆冷水，脸色灰败，跌坐在椅子上：“很好，那么，你想怎么办？”
沐无俦收起笑容，慢慢叩下头去：“孩儿忤逆了父王，孩儿该死，请父王恕罪。只是，请父王不要轻举妄动，孩儿相信，大哥自有办法完成使命。”
沐沧海无力地挥手：“随你的便！”
“谢父王！”沐无俦叩头站起，“孩儿告退。”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说！”
“父王以后商议国事时，请让孩儿参加。”
沐沧海觉得嘴里发苦，却又隐隐有些骄傲：“好。”
沐无俦躬身退出，转过廊下，在无人处悄悄流下一滴眼泪：“大哥……你还好么？”
萧寒烟的烧仍然没有退尽，可她却强撑着身子来到靖安营。从马上跃下来，脚下有点发软，她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旁边伸过一双手，轻轻扶住她：“萧将军，早上沐侍卫到营中传信，说将军病了。怎的还没好又过来了？”
萧寒烟回头，对上卫子青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我没事，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大门西侧围着一群应征新兵的人，声音很吵。萧寒烟向那边看过去，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声道：“我们不要投在女将军麾下，不要加入凤凰营。靖安军中有骠骑营、东南西北四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凤凰营来了？我们要投到晏将军麾下！”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是啊，虽然你们说飞烟将军是元帅之女，可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有什么本事带兵？”
听他们这么说，其他报名的人也开始犹豫起来。
卫子青显然听到了这些话，偷偷看一眼萧寒烟，尴尬地道：“将军别生气，这些都是粗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萧寒烟轻轻摆手：“我去看看。”
把马缰往卫子青手里一丢，执剑向人群走去。
“将军，你还在发烧……”卫子青紧张地喊了一声，赶紧跟上去。
喊声惊动了人群，大家哗的一下向两边散开。负责招募的营官见萧寒烟过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萧将军，你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萧寒烟身上，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萧寒烟一身白袍，头发简单地用缎带束起，明眸皓齿、肌肤如雪，目光沉静如水，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那样从容、优雅，没有半点杀气，可是一种无形的气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令人不敢仰视。这一刻，她脸上的病容一扫而空，点漆般的双眸中闪烁着熠熠光华。
刚才吵闹的两个人愕然转过身来，都是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的汉子，看起来长相颇为威武。
“两位在这军营之外吵吵闹闹，不知所为何事？”萧寒烟看着那两个人，淡淡地问道。
“萧将军，这两人是兄弟，一个叫赵昆，一个叫赵仑。他们说曾经当过镖师，现在想参军入伍、报效国家，但一听说将军是位女子，他们就不干了，非要跟着晏将军不可。”负责招募的营官在旁边向萧寒烟解释。
萧寒烟点头：“当过镖师是么？为何又要改投军营？”
“我们……我们觉得当镖师没有前途，好男儿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我们久闻靖安军之名，特意来到京城。恰好听说靖安军在招兵，谁知……”
“谁知将军是我，对不对？”萧寒烟微笑，“你们有武功，自然不会轻易服我。好吧，我给你们机会，你俩一起上，若是赢得了我，我自会将你们举荐给晏将军。”
赵昆赵仑面面相觑，又羞又恼。赵昆瞪着萧寒烟，咬咬牙道：“不用一起上，我一个人便够了，若你能胜得了我，我们便心甘情愿跟着你，为你效命。”
萧寒烟微微扬眉：“你不后悔？”
“大丈夫一言九鼎！”
“好。”萧寒烟点头，目光落到赵昆腰间的九节钢鞭上，“你用鞭？”。
“正是。”
“请。”
围观之人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人。一个人高马大，站在那儿好象一截黑塔；另一个娇小玲珑，站在那儿仿佛弱柳拂风。这样鲜明的对比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只觉得赵昆一鞭就可以把萧寒烟拍扁了。
赵昆的九节鞭挟着劲风兜头砸下来，萧寒烟视若无睹。
惊呼声已经到了围观者的喉咙口，就在声音快要出口的瞬间，他们看到一道雪亮的剑光，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赵昆的九节鞭脱手飞出几丈远，跌到地上断成两截。
赵昆捂着手腕，只觉得一只右手已经麻木，而虎口已被震裂，痛得他皱紧眉头。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功力？
赵仑见此情景，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同样的武器，同样凌厉的劲风。
萧寒烟的剑已经入鞘，她没有拔剑，只是挥手弹出一道指风。
“啪”的一声，赵仑手中的钢鞭同样跌落在地，断成两截。
围观之人目瞪口呆，好久才反应过来，哄然叫好。
“好个大丈夫一言九鼎！自食其言，算什么男人！”萧寒烟盯着赵仑，面沉似水，不怒自威，转向卫子青，道，“将他们赶走！”
“是，末将遵命！”
“不！”赵昆用力拉了弟弟一把，扑地跪下去，“萧将军，是小人无礼，请将军恕罪，留下我们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赵氏兄弟涨红了脸，尴尬之极。
萧寒烟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样子，倒觉得这两人不失豪爽的本性，勾了勾唇：“从小兵开始做起，不觉得委屈么？”
“不委屈，不委屈！”赵昆连连摇头，“我们愿意跟着萧将军，唯萧将军马首是瞻。”
萧寒烟点点头：“好，那就留下吧。”
“多谢将军。”
萧寒烟向众人抱拳：“诸位兄弟，本将军虽是女子，却同诸位一样有男儿血性。眼下逆天门起兵叛乱，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希望大家团结一心，报效国家！本将军愿与诸位同甘共苦。”
“我们愿意追随萧将军，撼卫穆国江山！”群情激荡，声震九天。
萧寒烟一甩袍袖，向营中走去。到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用手扶住额头，咬住嘴唇。卫子青连忙问道：“将军，你还好么？”
“我无事。”萧寒烟轻轻摇头，“不用担心。”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身材瘦长、目光如鹰一般尖锐冷厉的黑衣少年夹在人群中，从头到底目睹了这一切。见萧寒烟转身离去，他唇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眼底有蓝色的光芒一闪，狼一般的骄傲与冷血。
“萧寒烟，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子，叫我如何能放得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