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蛮之地,风沙漫天,茫茫无际。
正值初春,大风频繁吹过,将沙粒扬于空中,天上地下皆是黄沙,一眼望不到头。这个季节,连往来的商旅驼队都是寥寥。
天与地相接处,突兀的多了一抹色彩。
白色。
那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骆驼踽踽独行。那人一身白,连斗笠并纱巾皆是白色,偶尔有几绺乌发自风扬起的斗笠下显露出来。从那人身边掠过的风将宽大的衣衫吹得紧贴身体,显出了专属于女子的窈窕身段。
女子行了一阵,风势暂息,女子止住身下的骆驼,将纱巾略略下拉,露出了一双明媚的眼。
女子的目光仿佛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高耸的沙丘,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睫羽一颤,眼中显出几分愁色来。
***
黄沙客栈在北漠颇负盛名,因为其老板娘风尘妍是个美人,为人豪爽开朗,且有一身的好武艺,一招落尘掌罕有敌手,故而艳名与威名同时远扬,也使得黄沙客栈往往客源滚滚。
眼下是春天,北漠沙尘肆虐,往来的商旅江湖人都很少,是以此刻的客栈显得有些冷清,即使如此,比起方圆百里内其他几家被迫关门歇业的客栈旅舍来说,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在这种情况下,莫辞箫的出现便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莫辞箫走进客栈时一身宽大的白衫,斗笠,纱巾遮的严严实实,是往来北漠的人常见的打扮,大堂内仅有的几桌客人抬头打量了她几眼后便又开始了高谈阔论。老板娘风尘妍正和一桌客人聊得火热,一看见莫辞箫便眼睛一亮,撇下客人迎了上去。莫辞箫掀起斗笠上垂下的白纱,道了声:“风姐姐。”
风尘妍挽起莫辞箫的手臂,亲亲热热地道:“好,好,箫箫,你可算来了,姐姐等了你好久。”她一面和莫辞箫寒暄着,一面将其送到楼梯口处,悄声道,“快上去吧,你徐大哥在上面等着呢。”
莫辞箫微微颔首,上了二楼,径自走进天字第一号客房。
房内已有一人,正是风尘妍的相公,徐伦。
北漠地处蛮荒,虽是最上等的天字第一号客房,也显得有些寒酸,不过已实属难得,虽是白天,但门窗因风沙的缘故紧紧关闭着,桌上点着油灯,倒也算是明亮。
莫辞箫取下连着长及腰部面纱的斗笠和颈中缠绕的纱巾,将它们和腰间佩着的长剑一道放在桌边,这才微舒了一口气,坐在徐伦对面,露齿一笑,“徐大哥。”
徐伦早年受过伤,身体不太好,仍旧裹着厚实的大氅,怀里抱着精致小巧的暖炉,手指白皙修长,执着火钳翻动炉火,书生气的儒雅面容上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唇角挂着温润的笑意,刚欲开口说话,便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他一手掩着口,微弓着腰,咳起来撕心裂肺。
莫辞箫吓了一跳,赶忙问,“徐大哥,没事吧?”
徐伦摆了摆手,好不容易缓过来,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箫箫,好久不见了。”
莫辞箫脸上仍有些担忧之色,正欲说些什么,房门却忽然打开了,风尘妍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严肃地看着徐伦:“老徐,我好像听着你刚刚又咳嗽了是吧?不是吃过药了吗?”
徐伦面对妻子时一向温文尔雅的样子便没有了,脸上有些尴尬之色,“没有,哪里咳嗽了,妍儿你就是容易多想。”一面说,一面偷偷给莫辞箫使眼色,莫辞箫就当没看见一样,声讨道:“风姐姐,你刚是没看见,徐大哥咳得特别厉害,不是说身体已经好些了吗?“
风尘妍瞪了徐伦一眼,将托盘里的酒菜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眉宇间含着化不开的忧愁,“谁知道呢,反反复复的,有时好些有时歹些,这一年年的,年纪也大了,怎么熬得住呢。”
“徐大哥刚刚还说不碍事!我还以为柳先生的药起了作用呢,没想到还是这么严重。”莫辞箫安慰风尘妍,“没关系的,徐大哥还年轻呢,慢慢就会好了。”
“可每次病发的时候我看着都难受,”风尘妍又瞪了徐伦一眼,“尤其每次问他,他都说没事。发病了也瞒着我。”
徐伦听着两个女人一唱一和,不能争辩,只得苦笑着摸了摸鼻尖。
“对了,”莫辞箫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腰间荷包内一阵翻找,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这是我偶然遇到了玄衣圣手袁昭然,请他帮忙配的疗伤药,对内伤效果极好,正好适合徐大哥这种情况,我留着也无用,如果不弃嫌的话,还请徐大哥收下。”
闻言,风尘妍和徐伦皆是满眼的惊喜与感激,二人都不傻,玄衣圣手是江湖上公认的医圣,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但为人清高自许,只为有缘人医治,他配的药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千金难买。二人不是没有去寻过袁昭然,却总是被其门下侍从不硬不软地挡回来。当然,二人也明白莫辞箫这样说的用意,无非是不希望他们夫妻俩有负担。要知道,自徐伦受伤伊始,莫辞箫便为他们寻求了数不清的灵药,甚至请来了医术同样是有口皆碑的柳先生。
这份恩情实在是厚重,他们夫妇俩铭记在心。
风尘妍收下药瓶,道,“都是一家人,姐姐就不跟你说什么谢谢了,这份情,姐姐会记在心里的。”
“那么,言归正传,”徐伦收起笑意,满脸严肃,“箫箫,你信里提到的,是什么意思?”
说到正事,莫辞箫也正了脸色,蹙眉道:“徐大哥,你与风姐姐久居北漠,可曾听过陆兼呈其人?“
“陆兼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风尘妍首先道,她身为黄沙客栈的老板娘,常年与行脚商旅打交道,信息渠道很广,却从未听过此人名号。
徐伦却皱起眉,细细搜索了一番脑海中的记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陆兼呈!合欢宗的陆兼呈!”他转向一脸茫然的风尘妍,“或许换种说法你就明白了——合欢宗的宗主,红衣圣女陆茗的义父,就是陆兼呈!”
“难怪!合欢宗宗主不是一向不问世事,不出合欢宗,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吗?他的名气甚至还没有圣女高。因此很多人都说圣女才是合欢宗真正的话事人,宗主只是个傀儡,被架空了权力。箫箫,你问这人干什么?”风尘妍明白过来,问莫辞箫,“连我们住在北漠都没听说过此人,箫箫你在祝城是怎么知道的?”
“连你们都没听说过吗......“莫辞箫脸上隐有忧色,没有回答风尘妍的问题,而是有些急切地问道,”北漠最近太平吗?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没有......”莫辞箫罕见的失态令徐伦和风尘妍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徐伦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箫箫,你详细说一下。“
莫辞箫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下,脑中回想着事情的起源,缓缓道来,“这件事,要从上次的天涯谷大会上说起......“
***
江湖中有两大盛会,其一是每四年一届的武林盟主大选,其二是每两年一场的天涯谷大会。
自二十年前上任武林盟主岳渊渟一家离奇惨死,盟主令不知所踪后,武林大会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了,但各路江湖人交流武艺,传播小道消息的天涯谷大会则保持着两年一次的习惯。
莫辞箫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乱哄哄的场合,但碍于师命以及她在江湖年轻一代中的声名,她不得不来。并且每次都会被那些妄图通过击败她而一战成名的各派新秀轮番挑战。她一点都不想打,可她的”侠女“之名,以及她背后的师门,都不允许她怯战或是战败。于是,每一次的天涯谷大会都会令她本就很高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那一次的天涯谷大会同样如此。在莫辞箫结束了第七场挑战之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找上了她。
是袁昭然。
她与袁昭然仅一面之缘,就是她请袁昭然为徐伦配药那次,袁昭然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很爽快地给她配好了药,但那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总让莫辞箫感觉不妙。
现在,预感成真了。
袁昭然一身随意无比的黑衣,束着发,背着双手悠悠然踱到莫辞箫身前,第一句话就是:“莫姑娘,别来无恙啊。”
果然是早有预谋!
不管心里如何想,莫辞箫面上还是滴水不漏,落落大方地抱拳行了一礼:“袁先生,当日赠药之恩,还未当面谢过,实在是愧疚万分,还望袁先生见谅,他日定备厚礼奉上。”
“不必客气,”袁昭然摆了摆手,笑容高深莫测,“医者父母心,在下行医也不是为了钱财。若莫姑娘不弃嫌某武功平平,不妨称我一声袁兄,先生二字实不敢当。“
虽然心里对他这”医者父母心“,的说辞有些不齿,莫辞箫面上还是一派心悦诚服:”袁兄心怀博大,辞箫佩服,不知袁兄有何贵干?“
“唔......”袁昭然收起笑脸,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天涯谷大会结束后,请莫姑娘到寒舍一聚,届时详谈。“
莫辞箫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但为了与袁昭然处好关系,方便日后徐伦求医,第二日的天涯谷大会结束后,莫辞箫便去了离天涯谷不远的戮情山,袁昭然的药斋就建在山顶上。
戮情山形似一柄出鞘长剑,剑尖上指,穿透云雾,仿佛直至苍穹之顶,莫辞箫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到达山顶。山顶云雾弥漫,飘飘渺渺恍若仙境,但极为寒冷,若无内力傍身者怕是难以忍受,思及此,莫辞箫便对袁昭然“武功平平”的自称产生了一丝怀疑。
袁昭然的药斋并不大,但用材奢华,事实上,戮情山上的药斋只是他众多居所之一罢了......此人不仅一医难求,且诊费高得离谱,一株草都能开出天价,故而又被称为”黑心圣手“,累积的钱财不可谓不多......
门前有一个扎着羊角髻的玄衣小童等候,带着莫辞箫进了内院。甫一入门,莫辞箫便吃了一惊。
积雪草、雪莲花、红若......这些名贵的草药,就跟不要钱的杂草似的种了一院子......众所周知,一般的名门正派都比较......不拘小节,以行侠仗义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视金钱为粪土,说白了一个字,穷。莫辞箫所在的空澄派已经算是不错,可此刻的莫辞箫仍有一种平民进了豪绅家的院子一样的感觉。
却道莫辞箫在小童的指引下来至一间屋前,小童伸手示意她进入,自己却在阶下站定,垂手侍立。莫辞箫伸手扣了扣房门,随后推门而入。虽是白天,但屋内光线比屋外稍暗,不过莫辞箫身为习武之人,显然不会受什么影响。只见屋内陈设简单随意,却没有一件俗物,一几一椅皆是古香古色。袁昭然一身黑衣,长发未束,以一种闲散的姿态坐在窗下的矮榻上烹茶,面前小几上仅供着一枝素梅。
“请坐。”袁昭然手上动作不停,一丝不苟地洗茶、冲泡、神情专注。
莫辞箫也不客气,摘下腰间佩剑放在手边,与袁昭然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手上的动作。
香气氤氲,茶成。袁昭然执着玉壶斟了两杯茶,一杯奉与莫辞箫,一杯放于身前,这才抬眼看向莫辞箫,微笑道:“莫姑娘果然信守承诺。”
“过奖。”莫辞箫礼貌地回应后,端起玉杯轻呷了一口,双眸一亮,“寒山翠?袁兄烹茶的手艺真是炉火纯青。”
“想不到莫姑娘也是同道中人,这是今年初春刚摘下来的嫩芽,还残留着春雪余温,是寒山翠中的上品,可惜被我这茶艺给糟蹋了。”袁昭然像是忘了自己的初衷一般,开始谈论茶艺。
“袁兄说笑了。”莫辞箫倒是不着急,这件事是袁昭然先找上门来的,袁昭然肯定比她更着急,无需她先来开这个口。
果然,袁昭然随即严肃起来:“言归正传,莫姑娘,你上次向我寻疗伤药,是不是替前任百晓生,”鬼扇“徐伦要的?你和他交情深吗?“
莫辞箫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我与风姐姐情同姐妹。”
“风尘妍?那......你对北漠了解多少?”
“北漠虽为风姐姐和徐大哥久居之所,但我身在祝城也甚少会去,即便去看望风姐姐和徐大哥,也仅限于黄沙客栈,实在谈不上什么了解。”
“那你可曾听说过北漠的合欢宗?”
“有所耳闻,不过合欢宗不是中原武林眼中的魔教吗?”
“是不是魔教暂且不谈,但我的一批手下替我去北漠采药时误入了翰河鬼域,撞见了合欢宗宗主陆兼呈和红衣圣女在同一个黑袍人争论,听见他们话语里有”大劫“、”中原“、”复仇“等词,正想靠近一点去听时被那黑衣人发觉了,一队人被那人一招所灭,仅有一人因为内急落在后面,侥幸逃过一劫,回来报信,再加上最近北漠当地的几大势力蠢蠢欲动,我担心......合欢宗是要搞什么大动作。”袁昭然十指相扣置于几上,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双眉紧蹙。
“消息可靠吗?”莫辞箫敛着眸,神情平淡。
“可靠,这些人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
“袁兄,”莫辞箫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的玉杯,坐直身体,直视袁昭然,“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之前并无交集,为何向来孤傲的你,会对我有求必应,给了我一整瓶疗伤药而分文不取?又是为何如此信任仅一面之缘的我,告诉我这件事?即便合欢宗真有所图,凭我一人,又能起什么作用?别用眼缘、侠义这些话来糊弄我,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袁昭然看起来有些词穷,拇指无意识的转动着扳指,不知是在组织措辞,还是在想怎样圆谎。
莫辞箫并不着急,右手搭在剑柄上缓缓抚摸着,耐心地等待着袁昭然的答案。她虽然被称为”侠女“,却并不意味着她是直肠子好骗,事实上,她不是会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人,更不会容忍被人糊弄或是欺骗。
“我......”袁昭然刚刚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窗外便有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什么人!”莫辞箫一声断喝,一把抓起手边的长剑,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
空澄派的武功以轻灵著称,轻功踏月无痕更是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但莫辞箫追出去后,便不见了那黑影的踪迹。
阶下的玄衣小童仍是如常侍立,只是有些惊愕地看了看破门而出的莫辞箫,看起来像是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
是那人功夫太好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莫辞箫四下观望一番后还是徒劳无功,便返回室内,袁昭然似乎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只在莫辞箫重新坐下后苦笑着道:“现在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吧。”
莫辞箫哦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袁兄言下之意......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
“说来惭愧......”袁昭然脸色有些尴尬,毕竟身为一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神医,被人撞破在自己的窘境总不会太令人好过,“袁某自小醉心医术而荒于武艺,无力自保,凭着拙劣的医术行于江湖,幸得众豪杰以礼相待,但自我得到这个消息起,便总觉有人暗中窥探,求助他人怕被以此要挟,唯有莫姑娘......我直觉你可以信任,便不得已唐突,并非有意欺骗,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莫姑娘包涵。“
这话看似诚恳,实则相当狡猾,绕了一大圈,还是绕回到虚无缥缈的直觉上去了。不过像袁昭然这种人是不可能指望他轻易将底给透出来的,莫辞箫便也懒得再逼他,直接起身整了整衣服,抓起长剑,道:“事情我已经大致明白了,我会考虑的,至于袁兄的安全......辞箫终日四处游历,漂泊无定,怕是无法给袁兄提供庇护,若袁兄不嫌弃,可去空澄山暂避风头,我会和师父打好招呼。承蒙款待,告辞。”说罢,抓着长剑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开。
***
“......总之,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而且天涯谷大会后不久,江湖上便开始盛传盟主令流落到了北漠,于是中原武林人心惶惶,谁都想浑水里摸一把鱼。我看,过不了多久,北漠就会热闹起来了。”莫辞箫讲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端起酒润了润干渴的喉咙。酒是北漠有名的烧刀子“千里醉”,其性极烈,不过莫辞箫酒性极好,且酷爱此酒。
徐伦沉吟半晌,道,“箫箫,你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吗?我总觉得这一系列事件太过巧合。”
莫辞箫放下酒杯,冷笑了一声:“真假又何如,总之这件事已经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来不来、信不信已经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既然如此,我便如他们所愿,我倒要看看,这幕后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也好,主动现身总好过被迫......”徐伦话未说完,门就被人猛然推开,风尘妍不悦地皱起眉,刚打算说些什么,就听破门而入的店小二慌慌张张地大喊:
“老板娘,不好了!合欢宗的人来了,在下面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