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乱红飞过,漫天漫地里,其实都只有一种颜色。
他牵着马,身后,是青石高垒的建邺城墙,沟壑深深,鹿角林立。
前面,是江东、江南的遍野桃花,乱红似血。
那种艳艳夭夭的红色,是否因这乱世而红?
他回头,身后,城墙上,艳红的旌旗飞扬,墨泼淋漓的吴字在艳阳下裂裂作响。
耳畔似犹听得到那万众高呼。
他再转头,看着那如霞桃花,微微一笑。
“伯符……”轻不可闻的声音。很多年前,在建邺城还不叫建邺,还只是秣陵城时,他和伯符,曾经站在城楼上,那时,身后也是族旗摇动,迎风招扬,而前面,也如今般是漫野灿烂桃花。
而身畔的人,扬开衣锦,和他一起眺望远方,长江天险,浩荡东流。
然后,唇角上扬,挑出那种微微的带着睥睨天下少年狂锐之气的笑意,对他说:“举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而尽江东之兵,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锋,亦非难事。”那时,他们尚不过双十出头,如此狂傲之言,在他说来,却是理所当然,似乎,天下,就此已在手中,只待握住。
而那之后呢。
长空暗暗,战马嘶鸣。
长角战鼓的鼓鸣中,枪戟寒森,乱箭如雨。
刀光剑影里,血流成河,白骨成堆,然则没有退路,只有前进。
乱世,本就如此,烽火狼烟,黄沙喋血白骨无人识。
太平盛世,帝王的万载江山,本就是用无数人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三尺青锋,劈开前路,当鲜血溅开飞落如二月桃花时,他扬眸,看见那个长枪挥舞如龙,如入无人之境般勇不可挡的儿时挚友、少年将军。
恍恍惚惚间,那长空大地,便都已似血般乱红。
而眼中,只有那白衣银甲的身影,在那片如血残红中更加的明显。
伯符伯符,你要的,可是这用万千人性命换来的江山?
而我要的,可是你要的?
鲜血浇灌出来的道路里,他们一直在前进,纵然,他要的,和伯符要的,从来就不同,却也从未停止过。
只有,那一夜,他们静立在长江天险畔,伯符握住了他的手,问他:“公瑾,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沉默,很久,才抬头,对着问的那个人笑了笑。
“伯符,你看这风的方向,是往哪?”他想要的,是如风般的自由无绊,而不是他日帝王将相的高官厚禄。
伯符便也沉默了。
许久,久到他以为他不明白时,伯符看着他,眼睛亮得就像他们头顶的星子。“那就,如公瑾所愿。”
他当时不知道伯符那句话的意思。
而后,一次战后庆功上。
伯符指着满座文臣武将,对仲谋道:“彼皆汝之将。”那时,他抬眸,对上伯符的视线,那个人一直望着前方,坚定而清明的眼睛里,在视线对上那一刻,有了些许的轻黠。
伯符,你……可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而那个人,是如何回答他的呢。
那个人回答他的,只有微笑,如此洒脱而纵情肆意的微笑。
公瑾,我要的结果,是有你的地方。
然后呢,再然后。
在无数的生与死的交战,无数的毁灭与重生,当那一片火红之色终于从江东烧燎到了整个中原,当那片耀眼的乱红之色终于以燎原之势覆盖整个天下时。当伯符终于披着那一身火色战炮坐上那个位子时,当他站在他身边时,再回头,看过那一片覆天盖地的乱红舞过,看那些战火烽烟一一掠过,看着那些逝去的身影一一涌现。建邺城下,焰旗招摇,东吴男儿的艳红军服映衬得江南春花尽失颜色。
他们站在城楼顶,看着那万众高呼,将士凯歌的情景。
青衣如云翻动,他转头,看身畔的人,火色战炮在长风中飞起,脸上再露出那个傲视群伦的、睥睨天下的微笑。
伯符,而今天下在握,你可还记得?可还愿放下。而伯符,却只是退后,握住仲谋的手,再上前,就那样,当着数十万东吴将士,当着数十万江东百姓的面,高举起幼弟的手。
“汝等当尊仲谋为君!”
那样让天地风云瞬间为之变色的话,他却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说出来。
然后,无视一众干旧臣请求,只留下那一句。
“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保天下基业,吾不如仲谋!”便再无他言,自顾向他走去。
再伸出手。
“公瑾,我,如你所愿了吧。”
他伸出手,扬起唇角小小弧度的微笑,似暗花无香。
“是。”
哒哒哒,身后,马蹄声起。他回头,看见伯符一身白衣,纵马而来,手中那陪伴他们征战十余年,辗转天下的长枪已不见,青锋在侧。
“公瑾,我来迟了。”勒住马缰,朝他展开个如头顶艳阳的明朗笑容,“仲谋他……”
他微微一笑:“我们去哪?”
沉吟,再抬头时,那张俊郎秀挺的脸上再有了坚毅之色。
“我听说,在东方有一个海上小岛,叫邪马台,那里,春天的时候会盛开很漂亮的樱花,就和江东桃花一样,我们,先去那吧。”
“好。”纵马,扬鞭,卷尘而去。
身后,渺渺天地,浩浩长空,乱红飞过,历史再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