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里,有江南的三月桃花,遍野新绿。
而他和公瑾,会在春日里醺得人欲醉的春风里,并肩躺在江畔的草地上。
头顶,是碧蓝天穹,桃花瓣悠然飘落,一瓣、两瓣……纷纷扬扬的洒了两人满身满脸。
他总会在这等时候,侧身支起手,看着身畔只比自己小几月的义弟那秀丽容貌,打趣笑道:“哪,公瑾,这江南桃花跟你真合衬。”
公瑾每次听到他这话时,总会不自觉的微红脸,凤目瞪过来间,抱怨里却没有多少怒气。
“我又不是姑娘家。”他只是笑。
到后来也一直没有告诉公瑾,其实他每次这般取笑,都只是想看公瑾那一刻的表情而已。
那时还年幼,舒城的天空很明确朗,阳光很明媚,而他们,还很单纯,除却少年天性里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隐隐即将到来的机遇的渴望外,其他便与一般少年无异。
然则父亲的死讯打破了一切的平静美好,身为长子的他,责无旁贷的扛起一家重担。
于是,只有离开,远离这舒城的一切,包括公瑾。
那之后,一连串的变故,压上他尚嫌稚嫩的少年肩头,而逆境却总是会让人变得坚强,也变得冷酷起来。
想要变强,想要更强,强大到可以击败一切逆境,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当他被一次又一次的暗算排挤逼迫到过江投袁术时;当他在袁术帐下为消其疑虑而一次又一次领兵出征时,当每次攻克城池手中缨枪饮满鲜血时,他离那舒城的少年时光,便也愈来愈远。
偶尔,午夜梦回,江南春日桃花里,他和公瑾并马而行,畅言未来,梦醒的时候,却总是惊出身冷汗。他和公瑾,已经分离得越来越远,从他离开那刻起。
那时,站在攻占城池上,俯视苍野里,天地渺渺空荡,而他独自己一人,总以为他和公瑾的世界,会就此分开,不再重合。
而怎么也未想到,当他从袁术处借兵重返江东故地时,会在历阳城与公瑾相遇。
挟兵马粮草前来相助他的公瑾,与他记忆中的少年并没有多大分别。
浅浅微笑间,盈盈跪拜。
而他,在初重逢时手足无措的惊喜过后,见公瑾玉山推倒的一拜,竟忍不住自父亲亡故后就一直未曾掉下的眼泪,忘记古人“膝下有黄金”的古训,亦是同拜。
这一拜,便拜出了日后的孙吴万里江山,拜出了一生一世的生死契阔,不离不弃,拜出了十年生死茫茫、各自思量。
从此,跃马河山万里征战,把盏斜阳共醉,都不再只他一人。
长风裂裂,战马喑喑,刀枪剑戟的寒光闪烁里,他和公瑾并肩而战。
烈红旌旗张扬而过,一座座城池被抛在了身后,枪尖剑锋绽放的鲜血,便如梦里江南桃花般张狂绽放。有时,战场回头,看见跃马敌阵的公瑾,他会忆起,舒城阳光里那个安静微笑,一身书生淡泊气息的少年。
公瑾公瑾,让这样的你介入生死杀戮的战场,染上满手满身的鲜血,到底是对是错?
不是不曾问过,也曾在将醉未醉之际借着酒意问过他,后不后悔。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简短一字:
不。
虽然回答时仍在微笑,依稀有昔日少年影像,眼神却坚定沉静如敛鞘的青锋。于是终明白,他和公瑾,都已不再是昔年舒城中的单稚少年,多了责任,多了义务,多了野心和志向。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瑾还是他的公瑾,不管少年,现在或将来,都不会离他而去。
那少年时光,便自此水漫无痕,留在各自的记忆里了。醒的时候,感觉到身边的重量,微生转头,便看见公瑾倚着他的肩,正闭目小睡,眼睛下微微泛出浅浅黑影,而身边,凌乱散落着几张地图。
小心翼翼的怕惊醒了难得在这等时景睡着的人,想其若不是太累了,也不致会在这般光景下睡着。抬头,阳光明媚,头顶树上的桃花开得灿烂。
伸手,扫落了两人肩上的花瓣。
忆起方才梦境,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了的少年记忆。
唇角微扬,露出个笑容。
少年也罢,成年也罢,盛世也好,乱世也好,有一点没变的是,他和公瑾,不管如何变化,都不曾离开对方,放弃对方。
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