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雨声却越发紧了。飞鸟已经睡去了,百里瑾走了之后再也没来。焱攸一个人看着窗外的斑驳竹影,夜太长,这会儿她真想找个人说句话,哪怕是百里瑾也行。这宫里的夜,太静,太长。
可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他不会再来了,她也没脸面去叫他。她不是小女孩了,可是百里瑾给了她冷脸,虽然不觉得是她的错,可她还是觉得委屈。她趴在桌上,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该做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重要的事,可也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渐渐地,她从梦中听见一个飘渺的女声,用最悲的声调唱着本该温婉的子夜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焱攸猛地醒过来,才觉得身上已经冷得快要透了,她起来瞧瞧时候已经是子夜,细听起来,确是有人在唱歌,听着却像鬼哭一样凄厉,在寂静的宫苑里格外恐怖。焱攸的性子极是胆大不怕事的,也不信鬼神,遇到这样的事偏要探个究竟不可。她转身披了件羽褂,提了一盏明瓦的灯笼,便向外走。
夜雨下了一些,焱攸先在廊下停了停,向百里瑾平常歇息的屋子看过去,里面还亮着灯火,知道百里瑾兴许还没睡下,她添了几分胆气。按规矩,廊下本该有上夜的太监,可是百里瑾素来御下甚宽,这些外头伺候的小太监都脱滑去睡了,这会儿廊下一个人也不见。
焱攸细听了听,歌声又断了,她在廊下站了半日,有些懊恼,冷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战,便想回屋里去了。谁知一阵风起,又把那歌声隐约送来,竟是后门方向。
焱攸从游廊绕到后面竹林,有些迟疑,夜雨下的竹林里,仿佛鬼影重重,她有点后悔出来了,可若真要转身回去,就更没意思了。
她拽紧了身上的大红羽褂,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走进竹林,攥紧了灯笼柄,好像这盏灯笼能给她安全似的。竹林里黑漆漆的,焱攸不敢离开长满青苔的小径,这歌声也不像是在竹林里。可这竹林里空荡荡的,静得可怕,只听得见雨滴落在竹叶上,再滴在石头上。她心里发虚,有点想跑回去找百里瑾,想到百里瑾她便又有点厌恶自己,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没皮没脸地想去依赖他,可等解了困难,她又只会作践他。
竹林走到了尽头,焱攸舒了口气,慢慢地,尽可能无声地打开宫门的门闩,歌声仿佛近了一点,焱攸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宫巷,脊背起了一层凉意。已经走出一步了,她反倒大起胆子来,提着灯笼,顺着声音一路快走过去。蓦地,歌声断了,宫巷里多了一个影子。
焱攸站住了脚,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在地上。她是不信鬼神的,可这个女鬼一般的东西立在她面前,还是吓着了她,只不过焱攸越是害怕的时候,越是叫不出来,只是攥紧了灯笼柄,手指微微发抖。
女鬼向焱攸一笑,她的脸枯得像是死人皮裹着人头骨,嘴里的牙却是齐全的,笑的时候雪白得露出来,更添几分恐怖。焱攸不敢动,女鬼贴得更近,焱攸甚至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女鬼伸出枯瘦的手来,长长的指甲轻轻刮着焱攸的脸,她又发出一长串似人非人的笑声,“你是谁啊,小姑娘?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焱攸。”焱攸盯着她可怕的指甲,她像是打算要毁了焱攸的脸皮一般,指甲一点点掐进了焱攸的脸。
“焱……攸?不认得,你不是宫里的人,你是谁?你是谁?”她的指甲用力了。
焱攸颤抖着,“我是大皇子的王妃,你是谁?”
焱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的眼像是忽地明亮起来,她又裂开她干巴巴的嘴笑出来,她抬高了焱攸的下巴,“你是大皇子的王妃?”她盯着焱攸的脸,渴望地看着她,仿佛要吃了她,“你是大皇子的王妃?哈哈,你是大皇子的王妃?大皇子娶亲了?哈哈哈哈,”她发出纵声尖笑。如果她的头发没有花白,皮肤没有干枯,也许焱攸会以为她是被大皇子玩弄致死的女鬼,可她要真是鬼,死的时候也该很大年纪了。
她又笑了一阵子,眼里忽地滚出泪来,“好俊俏……好俊俏的姑娘。”她抓住的焱攸的肩头,枯瘦的手指捏的焱攸发疼。焱攸再也受不了,猛地一脚向前踢过去,那女鬼“哎呦”一声松开她。
焱攸丢下灯笼回身便跑,也顾不了别的,只没命地往回跑,直跑进宫门才站住脚,后面没有了脚步声,可她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个女鬼竟然也追了过来,仿佛没有脚一般,在空荡荡的宫巷里飘荡过来。焱攸吓坏了,拼命跑进竹林,有几次她已经感觉到指甲掐进了她的脊背。她直跑进百里瑾的屋子,一脚踢开了门。百里瑾本来靠在床边读一卷书,这会刚朦胧睡去就被焱攸跑进来的声弄愣了,看着焱攸湿淋淋地跑过来,冲进他怀里。
百里瑾呆了,手里的书落在地上,好半天他才搂住了焱攸,“怎么了攸儿,你这是去哪了?谁吓你了?”
“有鬼。”焱攸委屈得要死,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的烂事儿,反正百里瑾不是她的手下,她用不着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她指了指外边,“就在门口,就是有鬼。”
“宫里怎么会有鬼?”百里瑾抱起焱攸,好脾气地帮她把外边的羽褂脱下来,“我去外边看看。”
百里瑾刚一起身,袖子便被拽住了,他惊讶地看着焱攸,半天才明白过来,重新坐回来,“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就不出去了。”
这话把焱攸将住了,她还从没承认过自己害怕什么,要是承认,她就太没面子,要是不承认,她今天真是吓着了,可不想让百里瑾离开。她坐在百里瑾的被子上,扁了扁嘴,可拽着百里瑾袖子的手没有松开。
百里瑾坐回来,“攸儿,你……想不想睡在我这儿?”他有点紧张,说完立刻就后悔了,马上补充道,“啊,我……我可以坐着陪你,横竖我原来也没打算睡觉,我……我在一边看书陪你。”
焱攸低着头没吭声,把自己的鞋子踢掉,缩进百里瑾的被子里,脸朝里睡了下去,“你爱坐着歪着都随你,别挤到我就是了。”
百里瑾低下头笑了,被这夜雨冷掉的血液就像在心口暖了起来,又重新流进了四肢百骸。他默默地熄掉灯烛,躺在她身边。
焱攸窝在被里,闷闷地说“我听说宫里有很多鬼故事。”
百里瑾笑了笑,“有闲人住着的地方,就有闲故事,哪能当真。”停了一会,他又问她,“在外边的时候,你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呢?在那座死城里都没见你害怕过。”
“旁的人要依仗我的时候,我就必须不害怕。”焱攸低声说。“那些时候,我知道我若露出害怕的样子,手下人便会不信任我,他们若不信任我——就乱了。有些时候情况危急,若乱了,我们就都——非死不可。”
焱攸倦了,闭上眼,百里瑾沉默了下去,焱攸睡了她入宫以来的第一宿好觉,百里瑾在她的侧脸上轻柔地吻了吻,随后失眠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