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到底让百里珉给唐黎捎去了一封她的亲笔书信,叫他让开路任凭百里珉便宜行事,可焱攸到底不放心。百里珉刚走,她就叫飞鸟给她研墨,她重新修书一封,想着人把这封信也交给唐黎,信里嘱咐唐黎暂时不要插手百里珉的事,但要暗暗跟踪,另作调查。只是信刚写完,百里瑾就进来了。她连忙折起信笺掖在一堆书下边,许是心里边多少觉得这事儿有点对不住百里瑾,所以面上也就淡淡的,没立刻赶人出去。
百里瑾在门口局促地站了一会,等着焱攸例行公事地撵他走,半晌焱攸没吭声,他仍旧呆立在门口。焱攸也不说话,她的窗子开着,只扑进满室风雨声,一阵风送进来焱攸有些冷,微微哆嗦了一下,百里瑾缓过神儿来,自去把窗子关紧。回来坐在焱攸对面细瞧她的脸,只是坐了半天没什么话说,焱攸今天也是难得的好耐性,也没吭声。好半日光景,百里瑾才咳了一声,“这几日……这几日还好吗?”
焱攸没回答他,飞鸟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用指甲抠一只雕着小蝙蝠的笔筒,抠得“嚓嚓”响。焱攸在盘算着别的事,就没理她,百里瑾眼里只有焱攸,根本听不见杂音。
对坐了好一阵子,焱攸就快要被飞鸟单调的“嚓嚓”声弄得睡着了,百里瑾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父皇昨日忽然说要到上苑打猎,我想这时候应该是秋狩的时候了,恐怕这一趟去游猎至少也要一个月。我……是想来问攸儿愿不愿意跟我一同去。”
焱攸失手落了茶盅,摔碎在桌上,她心疼这只钟爱的古董杯子,下意识地还想去拿茶盅的碎片,被百里瑾拉住了手,“什么要紧东西,等会叫小太监撤下去。你要是不想去也使得,我就去回了父皇,我也不去了。我留下来陪你,免得母后单独召你。”
就是你娘单独召我,我也不怕啊。焱攸在心里嘀咕着,可眼见百里瑾已经站起来要出去,她也顾不上跟这个那个生气了,连忙一把拉住百里瑾的袖子,脸上变出一点嬉皮笑脸的味道,“我……”
百里瑾呆了一下,回头看着她,她想说我想去,可又想说得委婉一点,不想让自己过分显出有求于他的模样,可是百里瑾一回头,看着她的眼神温柔纯粹,没有什么算计要挟的意味,她的伶牙俐齿反而全派不上用处了,想说的话忘记了,重新想又来不及。她尴尬起来,百里瑾拍了拍她的头,“我知道,你收拾一下,父皇有兴头儿,如果有好日子,只怕这几天就动身了。”
焱攸收起了尴尬,“你娘她会让我去么?她要是知道了,根本就不会让我去的。我可不要去她宫里求她这事儿,她宫里,她宫里……”她撇撇嘴。焱攸已经熟悉了百里瑾,也兴许是因为他的丑陋,她总有些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因为他的不设防,她在他面前便总有些奇异的轻松,所以什么时候口里添上了撒娇意味,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百里瑾坐回了她的身边,她的手还没从百里瑾的胳膊上拿下来。她都快憋出失心疯来了,百里瑾说可以让她出去散当几日,她现在正高兴地发疯,把什么嫌憎都忘记了。
“我去秋狩,按礼制你本就该同去伺候。上次……”他无奈地停顿了一会,“上次那事之后,我就告诉母后说你病了,她必然以为你身上不好,不会去经受车马劳顿之苦的,所以不会在意。等她知道你出宫,那会儿可能咱们都已经在上苑了,就不要紧了。回来的时候……回来再说回来的事吧。”
飞鸟先高兴起来,她的中州话还不甚好,可也听懂百里瑾大半的意思了,“打猎?”她后面的话还没说,一只笔筒在她的手里四分五裂。
百里瑾很是惊讶,有人能用指甲把一只紫檀的笔筒划得四分五裂,刚要伸手去看那只笔筒的碎片,焱攸灰了脸,拉住了他,急道,“别别,别碰飞鸟玩过的东西。飞鸟,你这丫头,可真是该打了,我说了你多少次了,那些毒不要轻易弄出来,倘或有人不知道碰了可怎么办?要是真闹出人命来,我可不姑息你。”
飞鸟哦哦了几声,灰溜溜地收拾了笔筒的碎片,偷眼看焱攸真有些怒了,吓得赶忙找了几张纸把笔筒卷上。百里瑾惊讶地看着笔筒碎片,边缘都已经腐烂了,倒像是这块木头已经埋入地下几千年的模样。焱攸喝了她一声,“还不快点去院子里挖个坑把它埋了!”
飞鸟颠颠地跑了出去,百里瑾看着焱攸发火的样子,忍不住笑,恍恍惚惚地觉得像是自己真有了一个家,有个闯祸的顽皮丫头,和一个爱气恼的结发之妻。
焱攸回过头来,看着一直盯着她看的百里瑾,“你看什么看,小心我叫她把那东西放在你身上。”
百里瑾无所谓地一笑,“我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难道还怕再腐朽一点么?”
焱攸没话说了,百里瑾也没说话,在焱攸心里,其实是不信百里瑾对她全无芥蒂的,毕竟是她把他推下了悬崖,他虽然仗着武功高强,最后还是得了命。可若是再有那样的事,难保她不会再下手。或是为了肖慕风,或是为了百里珉,或是为了父亲,焱攸也许都会再设计杀掉他。总之,焱攸这个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吝惜,又怎么会吝惜一个不相干地百里瑾呢?这些事,她知道,他肯定也想得到。
焱攸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一处好看的地方,他的眼很美,眼神也宁静温柔,可是她看着他说,“你对我一向很好,可是,我不是会被谁感动的小女子。我只不过把自己当做一把剑而已,有一天,如果你挡在路上,我或许会杀了你。”
百里瑾发出一声笑,有些嘲讽的味道,只不过焱攸不知道他在嘲弄谁,是笑自己办不到么?他的笑声停了,“攸儿,何必说出来呢?不过,将来有那么一天,你如果想杀我,便杀吧。你看我的样子,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只有你。我的天下只有这么大,只罩得住你,如果你决意除掉我,我的天下就完了。所以死跟不死,已经没了分别。”
“窝囊废。”焱攸突然低语一声。
百里瑾猛地站了起来,疾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声音冷瑟瑟的,“攸儿,如果你是我的话,你又会做什么呢?”
焱攸低下了头,她的脸上烧热,是啊,若她是他,又能如何呢?有一张遭受父皇厌弃的丑脸,有一个不怎么得宠又偏执无能的母后,有一门不太得势的外戚,然后受着所有人的厌恶或许还有作践,孤零零地飘荡在世上,早就跟亡灵一样了。她有些明白为什么成亲后,他压根就没强迫过她什么,因为他已经将自己视若亡灵,而她对于他,只是他为自己选的守灵人。冷风吹开了窗子,她有些寒仄仄的,忽地有些怀疑自己已经嫁进了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