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镜饮了两杯酒,犹如凝脂般的双颊早已被红色染透,独幽记得从前的小镜闻见一点酒味儿都会醉,今日连饮了两杯极烈的春日醉,只怕会醉的不成样子,然而细看她的眸色,醉意中却依旧透着清亮,她不知何时已有如此好的酒量了。
船尾的甲板上一直站着那个黑袍面谱人,那黑袍人临水而立,没有回头却依旧令人不可忽视,独幽望了他一眼,怎样看都是眼生,她不记得岛上任何一个祭祀有这样的气质。
“小镜,你真的不肯收手,不肯……不肯回头?”独幽凝视着东方镜,一字一句的问,“这些年来,你就没有过后悔吗?”
东方镜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柔声道,“阿幽,在其位谋其政,有些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从来都有。”独幽的语调突然变得凄厉,她哀伤着说,“你不愿意选而已,因为那会妨碍你染指中原的野心,承认吧,你比想象中更想做这片土地的主宰。”
东方镜望着独幽,缓缓地说,“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不必为那么多人的未来负责。”
“是吗。”独幽缓缓闭上眼,淡声说,“小镜你扪心自问,就算你不用这种招数,你——”
“能。”东方镜不等独幽说完,便开口回答了她,“但那也是要杀人的,我的公主殿下,只要我们想活,那就必须有人死,这个道理虽然很残忍,却很真实。”
她一句话说完,立在船尾的那黑衣人似乎略微侧了侧目,东方镜自桌上爬起来,端正地坐好,她说,“回去吧,阿幽。”
独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姨母还好吗?”
“她的病症愈来愈厉害了。”东方镜托着腮,叹了口气,柔声说,“全靠那药吊着一口气,但我想应该也撑不了太久了。”
独幽道,“你现在还经常去看她吗?”
“自从来了中原,去的少了,你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囚月台陪她。”东方镜说。
独幽垂眸,“你……你能放了她吗?”
东方镜惊讶,“阿幽,你怎么会这样想?”
“姨母前半生……已经太苦了。”独幽说,“她已经被关了这么多年,冰寒入体……就算好好调养,也不会有多少日子。她毕竟是妙才的亲生母亲,是太后,这样一直关着她……”
东方镜微微一笑,“阿幽,你不要忘了,她犯的可是死罪。”东方镜缓缓站起来,来到船头站定,梳理着胸前的长发,东方镜柔声说,“她偷盗步莲诀,将步莲诀带回中原,违背与老宫主的婚约,在中原成婚……甚至育有一子一女,不管哪一条都是死罪,我若是将她放了,如何服众?”
“你不将她放了,只是担心无法服众吗?”独幽的目光有些阴冷,“小镜你全知全能,世上没有你做不了的事,何必要用姨母的性命来达成目的。你……不放了姨母,只是因为你不想放而已。”
东方镜闻言一愣,半晌后展颜一笑,“或许吧,你若是想让我放了她,倒也不难。只要你跟我回去,你是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只要你继任了大祭司,杀和放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她来到独幽身边蹲下来,柔声说,“阿幽,你是尊贵的公主,只要你回去,不要说放了月姬,就算你想让我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也只需要点一点头就好了。”
她很期待的望着独幽。
少女眼中的真挚和诚恳让独幽一阵阵发寒,她扭过头去,“我不会回去的!”
东方镜叹了口气。
“如你所言,月姬命不久矣,我此番出来,除了救大家,还想为月姬完成一个心愿。”东方镜轻轻说。
“什么心愿?”独幽问,“姨母还有什么心愿?”
“思念儿子吧。”东方镜微笑“那个她抛弃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她想来心里……很是思念他。”
独幽想了半晌,道,“我这三年来……踏遍万里河山,也留意过,但我想,那个孩子大约真的早就已经……”
东方镜摇摇头。
独幽惊诧的望向她,“你找到了她的儿子?”
“没有,但我猜……”东方镜低声说,“他还没有死。”
“若能令他们母子见上一面,姨母总也去的安心。”独幽有些哀怜道。
东方镜点点头“我会帮她找……只是,找到了也不能带回望舒宫与她见面。”
“为什么?”独幽有些愤然,“又是因为大局?”
“她是宫主之母。”东方镜染满红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垂着眸子望着湖水,轻声说,“若令他人得知有这么一位同母异父的哥哥,我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又要被打破。当此危急之时,一点的风吹草动也许都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我毕竟不是一个人。”
独幽静了一会儿,说,“从前你不会说这种话。”
东方镜叹了口气,“回去吧。”
“三年前我跨海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就发过誓,永远不会回去。”独幽缓缓自袖间取出一粒药丸,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四处找我,所以我一早就准备了这个。”
东方镜脸上的惬意与悠闲即将破裂,也许是过于惊骇,也许是有些无措,东方镜大约想再扯出一个笑容,却只能将樱色小唇勾出一个凄凉的弧度。
她说,“你宁愿死,也不愿同我回去。”
独幽撇了撇唇,将那粒药丸送至唇边,东方镜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爬起来握住独幽的手腕,“你随我回去,只消过上几年,还会有机会回来的,届时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再也不管不问,好不好?”
“不好。”独幽的脸色不复凄厉,终归平静,她缓声说“你是要用死人白骨铺平回来的路,这种累累白骨和鲜血染成的路我不走,也不会回去。”她推开东方镜,将那药丸吞下。
东方镜的一切神情都尽数崩裂殆尽,她呆呆的坐在蒲团上,望着独幽伏在案上,不断地呕出鲜血。
血色染上了她的裙角,东方镜扑过来,死死抱住独幽,指尖扣入了她的皮肉,留下极深的印痕。
立在船头的黑衣男子回过身来,红色的恶鬼脸谱望向船上的景象。
独幽呕了几口血,终于翻个身,看向她。
她大约是想张开口与她说几句话,又或许已经无话可说,东方镜见她缓缓伸出青黑泛着死气的指尖,抚到她的眉角。
她的眉角依旧有着记忆中那样娇弱的弧度,长风呼啸,扬起她鹅黄色的衣裙,犹如孤雁昂起脖颈,淡色的清液自她眼角滑下。
那瞬间,她们之间仿佛已越过了无穷无尽的膈膜,她还是如同以前一样,仍是那个巧笑倩兮温柔善良的小镜。
她竟然错觉她从没有变过。
独幽艰难的勾出最后一个笑容——苦涩、失落。
东方镜抱着她的身体,从子夜入梦,到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