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的激将法有两层意思。前一层意思是东吴兵精将广,怎么会怕我一个儒生,迫不及待地要我就死?后一层意思是我邓芝为陈说吴国利害而来。现在你们如临大敌,设兵陈鼎,拒我于千里之外,难道东吴的气量真的就像这个油鼎一样不能容物吗?
孙权被邓芝的激将法激住了。他突然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啊,大开大合的人才。话说得虽然有些偏激,却处处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进退之间挥洒自如,是个人物。
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人物。
便坐下来谈。
邓芝说,东吴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苟且的问题,而是二选一的问题。什么是二选一?就是在魏国和蜀国之间选择一个战略同盟。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任何时候都是战略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认敌为友和认友为敌都是非常致命的举动。大王是要选择魏国吗?那首先第一个就要称臣于魏,魏王曹丕会要求大王朝觐,并送太子去作为人质。如果不从,肯定兴兵来攻,到那时,我们蜀国也趁火打劫的话,则江南之地,不再属于大王了。相反,如果我们吴蜀两国联合,共为唇齿之依的话,进可以兼吞天下,退可以鼎足而立。总而言之,魏国要想吃掉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孙权不说话。他在思考邓芝话里的利害关系。不错,表面上看,邓芝是为东吴的未来着想,但是和一个弱者联合真的比和强者联合要好吗?孙权不敢肯定。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肯定一件事与否定一件事都经不起细致的推敲,没有谁可以清晰地洞见未来,因为未来不是靠一堆理由和貌似合理的逻辑关系推导出来的。
未来就是未来。它充满偶然和悬念。就像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转眼间就可以冰火两重天。
所以孙权还是踌躇复踌躇。
邓芝没有时间陪他一起踌躇,而是站起来便往油鼎中跳。动作决绝,充满了大无畏的勇士精神。孙权怕怕了,他站起来下意识地拦住了他。
事实上,孙权这一拦也是在拦他自己,拦住自己的那些踌躇。因为邓芝告诉他,他想以自己的死来“绝说客之名”,意思是我都这样奋不顾身了,你怎么还前怕狼后怕虎的,不像个男人?
孙权终于下定决心,联蜀抗魏,做一个纯爷们——是纯的,纯金的纯。
毫无疑问,这是孙权的一小步,却是三国历史上的一大步。而接下来的事实也说明了孙权选择上的明智:曹丕派出的四路兵马被诸葛亮一一化解了。西番兵出了西平关,碰上马超,不战自退;南蛮孟获所部起兵攻打四郡,都被魏延用疑兵计杀退回去了;上庸孟达兵刚走到半路,突然宣布军中染病不能行;曹真的兵马出了阳平关,赵子龙把住各处险道,那叫“一将守关,万夫莫开”。曹真屯兵于斜谷道中,最终不能取胜,怏怏而回。
一无所获。
全都一无所获。
除了孙权。孙权庆幸自己没有做曹丕的炮灰,而是暗度陈仓,与蜀国修好去了。他派出特使张温,随邓芝到蜀国,建立两国大使级外交关系,全力打造面向未来的吴蜀战略同盟。
天有头吗
张温的视力很好,2.0。但通常情况下,他不看人,看天。
张温一生见过无数的人,善良的、奸诈的;推心置腹的、胸有城府的;大智若愚的、装疯卖傻的……他对人的种种行径或者说表演已了如指掌,所以不感兴趣。
相反,天上的东西倒是百看不厌。因为天上很多东西没有规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规律的东西比有规律的东西更有趣,变化起来充满了偶然和悬念。
所以张温天天看天。张温看天的时候鼻孔朝上,很给人傲慢的感觉。
他也的确是傲慢。这次出使蜀国,尽管孙权叫他低调再低调,可张温一想到刘备被陆逊打得在白帝城郁闷而死,就无法低调起来。这个世界,低调和高调是要看实力的。张温以为,东吴和蜀国结盟是看得起蜀国,真正该低调的应该是蜀国。所以张温在晋见蜀国后主刘禅和诸葛亮时颇有傲慢之意。
刘禅不以为然,诸葛亮则沉默不语。诸葛亮年轻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很傲慢,但是对人不傲慢,所谓恃才傲物。现在他对人对事都不傲慢了。因为诸葛亮以为,一个人傲慢其实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看到的世界太小,以为自己就是世界;另一个是自卑,只能做傲慢状。
现在的他,不卑不亢,对这个世界既不迎合,也不反对。他跟这个世界和解了。
这是一种高贵的姿态,需要将生命放进时间里去打磨才能慢慢做到。
只是张温还做不到这一层修为。诸葛亮笑看张温所作所为,微笑不语。
有一个人却不能做到诸葛亮那样微笑不语。
微笑不语,按佛家的境界来说是拈花微笑,顿有所悟。可这个叫秦宓的益州学士不想自己做醍醐灌顶状,他想让张温醍醐灌顶,知道蜀国有能人,不是可以小觑的地方。
便与他深入交谈,一问一答。
张温问:天有头吗?
秦宓答:有头。
张温:头在何方?
秦宓:在西方。《诗》云:“乃眷西顾。”以此来推论,天的头应该在西方。
张温:天有耳吗?
秦宓:当然有耳。天处高而听卑。《诗》里头说:“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天无耳怎么能听?
张温:天有足吗?
秦宓:有足。《诗》里说:“天步艰难。”天无足怎么能走路?
张温:天有姓吗?
秦宓:当然有姓。天子姓刘,所以天也姓刘。
张温不问了。不敢再问下去。他突然觉得,人世间有些规律他其实还没摸透。这个叫秦宓的益州学士,真是歪才啊,虽然是文字游戏,却玩得一本正经,令人肃然起敬。特别是最后一句回答——天子姓刘,既承袭了汉家天子,也不动声色地将蜀国的刘备一族堂而皇之地推出。
吃亏了。
他吃亏了。
东吴也吃亏了。
但吃亏的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因为秦宓向他提问了。秦宓的问题一招致命。他问:先生是东吴名士,既然以天事问我,一定深明天理吧。都说混沌初分,阴阳立判。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后来到共工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所以我的问题是——天既然轻清而上浮,怎么会倾其西北?难道在轻清之外,还有其他不明物体?愿先生有以教我。
张温被雷到了。老天,还有这样的问题!这是要以科学精神对待传说野史啊,怎么回答?我又不是UFO,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不明物体?
张温便甘拜下风。
张温终于低下他那高昂的头颅,向这人表达惺惺相惜之意。诸葛亮却仍旧微笑着,一如既往。这是两国建交过程当中的小插曲,无伤大雅。重要的是消除歧见,共同面向和谐发展的未来。
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曹丕的挑战还没有到来。
东吴,今夜谁为你哭泣?
曹丕的挑战说来就来。
他怒了。在听到蜀吴狼狈为奸的消息之后。
在曹丕看来,吴、蜀联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北伐,二打一。所以曹丕的对策是人不犯我,我先犯人。一打二,先打出泱泱大国的气势再说。
曹丕的气势是很豪迈的。事实上在当时几乎没人可以让他放弃主张,因为大司马曹仁、太尉贾诩都已离开人间(三国时代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缺乏制衡他的力量。倒是侍中辛毗还能孤单单地站出来说上两句。辛毗的意思很明确,打仗首先打的是人和物。现在中原连年战乱,人物都极度缺乏,一下子要哗啦啦拉出去一打二,实在是没有胜算的。不如先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养兵屯田十年,到那时兵强马壮,吴、蜀也就不在话下了……
曹丕一听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有十年时间,老母鸡都变鸭了,吴、蜀还等着你去打啊?再一个,你发展,人家也在发展,十年后谁比谁发展得好还很难说。
最主要的问题是你不打人,人家打你。曹丕担心吴、蜀联合起来之后随时会打上门来,所以,还是要坚决地先打出去再说。
便开打。曹丕亲自驾着龙舟,提水陆大军三十余万,从蔡、颍出淮,直取广陵渡江,准备给孙权一点颜色看看。
战争其实一点都不好玩。因为它的目的就是让人倒下,最好再流点血出来,所谓血流成河。
只是关键问题在于哪一方流血。敌方还是己方?孙权在这个问题面前绞尽脑汁。
也许,这是和蜀国联盟的代价。但是不联蜀就好吗?这样的三角时代,世界是不可能和谐的,如果三国都联盟,那就是让世界充满爱,也就不存在哪一方流血的问题。
只是可能吗?不可能。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的地方就有战争。所以流血是必然的,只是为哪一方流的问题。
孙权决定迎敌。让魏国人的血流得更猛烈一些。
可是水陆大军三十余万不是个小数目。要让他们流血,不仅要有实力,也要有计谋。
总之需要智勇双全的统帅。
陆逊当然是很好的人选,但他镇守荆州,不能轻离。除他之外,东吴究竟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呢?
孙权的眼神黯淡下去了。
这个时代,才到用时方恨少。人才难得,还是人才难得啊。面对手下将军们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孙权突然无比怀念一个人。
周瑜。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周瑜的气概,也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只是现如今传奇不再,只剩下一些庸才患得患失、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