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老僧放下合十的双手，对着身边看书的少年道：“净一，为师出去一趟。”
少年点了点头，道：“师傅去吧。”
老僧走出房间，客栈中的伙计和掌柜都出到了客栈外，不愿错过那众剑仙联手降魔的壮观场面。
大街上，胆大的都走到街上，胆小的也在屋内透过门窗远远的观望。
小县城中，没有见过什么神仙人物，只知道外界有仙，可见到过仙人的人，少之又少。
老僧穿过人海，独自向静谧处走去。
天空中，众剑仙联手出剑，黑夜亮如白昼。
那红衣女鬼被剑阵束缚，在剑阵中，不断被飞剑斩开，每次都化作一团血色雾气，但很快就又复原。只是每次复原，气势就减一分。
顾再秋在远处点了点头，这些师弟还知道以飞剑先消磨这怨气煞的怨气。怨气煞本无实体，由无数怨气混合而成，吸收天地灵气，最后产生一名主导意识，聚灵化体。
这些怨气，最重者莫过于那嫁衣女鬼，所以聚灵化作红衣女鬼的模样。
顾再秋不管这些民间的冤屈之事，而且这些也不是他们这种山上人管的。民间多冤屈，赴京赶考的士子被地方官绅杀害，地方豪族被官府诬告而惨招灭门，寡妇守寡被恶官兵强抢改嫁……太多太多，他们这些山上人管不了，也管不过来。
当怨气煞出现的那一刻，顾再秋已经明白了一切。但他们还是得出剑，这一地的风情民俗可能性恶，但也有无辜。
佛门讲究因果善恶，可道门中不讲这些，道士下山除魔卫道，是为百姓造福，讲究的是人道。而佛门推崇众生平等，即使是妖魔，也有因果，也讲究善恶。西方的净土下，镇压着诸天神魔，万佛之下皆是妖魔。佛门没有将妖魔赶尽杀绝，只是镇压，然后感化。而道门推崇永逸，这也是为何佛道不合的原因，理念的不同，对世间的看待也就不同。
曾有三教辩论，其中一辩，便是善恶因果。那一次三教辩论，儒一，佛二，道三。善恶之辩，本不是道门所擅长，众人修长生，道人修清静，道门中远离凡间，对于人的性恶性善，并不通切。
儒家的那位，曾提出性善一说，而另一位大儒却也提出人性本恶。在儒家中，两学说曾多有争议，各有己见。
顾再秋收回思绪，看了眼那处的战场。
徐来虽然境界低微，却出剑十分华彩，即使是第一次面对妖魔，徐来却没有任何胆怯，白霜不断飞出，次次命中要害。
怨气煞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剑阵中不断惨叫，声声刺耳。
高空中的符纸不断燃烧，如同烈日灼照，怨气煞也是阴属妖魔，至阳之物对其仍有压制作用。
城中百姓看到那红衣女鬼的挣扎，纷纷喝彩，口中高呼：“仙人神威！”
听着那些百姓的赞扬，徐来却没有任何成就之感。或许，少年的心态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见着妖魔即将消逝，徐来默默收回白霜，往回走了，没有再御剑。
城中人海中，老僧缓缓行走，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老僧在一处街道中停下，双手合十。
街道上，一庄稼汉模样的男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道：“大师打算如何？”
老僧摇了摇头：“因果自有善恶循环，贫僧虽知因果，却也不认可施主的做法。”
男子笑道：“佛门不是有言，众生平等么？”
想了想，男子自嘲的笑了笑，似乎觉得与佛门中人谈这个，真的有点贻笑大方了。
男子问道：“如果是大师来做，大师该如何做？”
老僧低诵一声佛音，道：“勿错，知错，止错。”
男子讥笑道：“佛门中都把无作为当做理所当然了？”
男子毫不掩饰讥讽，盯着老僧讥笑道：“既然是知错止错，为何止的是那些枉死的冤灵，而不是那些行错源头那些人？这就是你佛门所言的众生平等？”
男子盯着老僧道：“当那些无辜惨死之人，被一一杀害的时候，你们在哪？如今，我不过是为了帮他们讨回个公道而已，既然人行恶无人来阻，为何妖魔行恶就来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卫道？”
男子突然看向另一方位，讥笑道：“对吧？剑仙？”
顾再秋不知何时出现在街道中，只有他一人。
顾再秋没有言语，只是对着老僧轻轻行了一合十之礼。
老僧亦回礼，然后对着男子叹息道：“人行错，自有人来止错，而施主放任妖魔作乱，便是再错。施主可知，当妖魔杀死无辜之人的时候，错便已循环，终将会酿成大错。”
男子讥笑道：“大师这是为了那些无辜之人说话了？那些妖魔原本也是无辜之人，可有人为他们说过一句话？”
男子看向顾再秋，问道：“不知这位剑仙，有何指教？”
顾再秋淡淡道：“无指教，若想出手，顾某拔剑就是”。
男子嗤笑一声，故作震惊道：“剑仙好神威呀。”
顾再秋不再言语，背上长剑直接出鞘。
老僧低声道：“阿弥陀佛。”
下一刻，街道上的喧嚣顿时消失，远处的街道皆开始模糊。
男子皱了皱眉头，望向老僧，眼中露出凝重。
老僧道：“施主，既然错已诞生，可否由贫僧止错。”
男子道：“大师如何止错？”
男子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讥讽，而是无比凝重。
顾再秋也默默收回长剑。
老僧双手合十，一道佛影从身后缓缓出现，老僧盘腿而坐，低诵佛音。
佛陀坐下，一道莲花坐台缓缓而显，老僧坐在佛陀之下，双眼微闭。
老僧默念道：“芸芸众生，心诚而善，心静而明，魔由心生，亦由心去。”
佛光普照，城中高空再次被光芒照耀，天空中好似出现万佛朝宗，一道道虚影生于高空。
那怨气煞在散去后，化作无数怨念，在高空中静静而立。
浮云峰众人都停下了出剑。
那些怨念，在佛音下，逐渐散去怨念，化作一道道虚影，他们当中，有弱龄孩童，有古稀老者，有衣衫褴褛的身影，有娇弱豆蔻少女……那些身影，在高空中，对着那佛影低头跪拜。
佛影坐下莲花缓缓绽放，老僧掌心流出金色血液，血液化作河流，流入莲花中。
那些高空中的虚影，顺着血液长河，缓缓进入莲花中，进入轮回。
老僧低声默念：“阿弥陀佛。”
那庄稼汉模样的男子，立在街道上，对着高空双手合十。
顾再秋看了眼天空的金色血液长河，然后回到了浮云峰众人身边，对着众人道：“走吧。”
浮云峰众人走了，御剑离开了县城。
李章郡对着御剑离去的众人高呼：“恭送剑仙！”
顾再秋的声音远远传来：“希望你履行你的承诺。”
李章郡对着天边远远抱拳大声道：“在下必定勤廉执法，一心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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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一个古稀老人辞官返乡了，准备回去安享晚年。
走之时，这个在官位上坐了十年的老人没有带走什么，只是带走了一柄由百姓做成的万民伞和一身绣有“公正廉洁”四字的九品旧官袍。
老人去世之时，走得很安详，无病无痛。
灯油耗尽之际，那名原本买官只为了晚年赚点清誉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呢喃细语，没人知道他在呢喃什么。
家财万贯的老人对着子孙立下遗嘱，死后无需金银陪葬，只需给他穿上那一身旧官袍即可。老人说，他一生中，得到最得意的东西，不是那早年的万贯家产，也不是那些向诗人文豪购买得的名贵书画，而是那分文不值的“公正廉洁”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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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外的官道上，老僧与少年并肩而行。
少年问道：“师傅，人真的有来世么？”
老僧道：“为师也不知，因为来世与今世，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或许有，或许无吧。”
少年道：“哦。”
老僧问道：“净一，你经文学得怎么样了？”
少年想了想道：“师傅，我能说实话么？”
老僧道：“嗯。”
少年认真道：“我还是觉得经文十分无趣，不如山水游记好看。”
老僧道：“徒儿你还是不要说实话吧。”
少年笑道：“师傅，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能打妄语么。”
老僧道：“徒儿你不是说你是读书人么？”
少年笑道：“可书生也说，读书人不可诡辩也，师傅，你着相啦！”
老僧无奈道：“你这徒儿……”
少年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师傅，其实，我最近想看道家的名著来着。”
老僧：“……”
佛言，众生有德，无卑劣之性。凡事讲究因果，小城就是因为曾经因，导致今日的果。道门讲究无为而治，不参与凡间琐事，所以浮云峰众人在妖魔降去后，就此离去，山上修道之人，与山下民间，本就应保持距离，山上修长生，山下修民生。
如果此事让浮云峰众人解决，无非就是出剑而已。斩尽妖魔后，做一场罗天大醮，便也算善事了。
那些冤魂，被老僧渡入轮回后，抹去了恶性。佛门中，更加认可性善一说，人如同白纸，成为如何的人，完全靠过程的描绘。提出性恶的那位大儒，也提出了教化善之一说，其意亦是异曲同工。
浮云峰众人在离去后，一路御剑，速度不是很快。
即墨语嫣看到徐来沉默不语，悄悄放慢了速度，来到徐来身边，问道：“怎么啦小师弟，都学会了御剑了，怎么还是闷闷不乐。”
徐来轻声问道：“师姐，妖魔都是坏的么？”
即墨语嫣想了想道：“也不是吧，但是我见过的妖魔好像都是坏的。”
徐来道：“哦。”
当那些被他斩杀的妖魔，变成了一个个人的模样，徐来不知是何滋味。
徐来看到那些面孔，有些还是和他一样年龄的少年少女。
即墨语嫣轻声安慰道：“小师弟没事的，如果以后不想除魔了，我去跟大师兄求求情，可以让你不出剑的。”
徐来轻声道：“我没事的师姐。”
队伍前方，顾迎冬喊道：“快点啦，语嫣姐。还有小师弟，你们快跟上啦。”
即墨语嫣回道：“来啦。”
即墨语嫣对着徐来道：“走了小师弟，别苦恼啦，等下师姐带你去好好玩玩。”
徐来看着远去的师姐，露出来笑意，也御剑跟上。
曾经只会拿着木棍挥舞的少年，如今也成了那些曾经自己眼中十分羡慕的御剑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