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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谎言

如果有男人问我谈过多少次恋爱。

我都回答:“三次。”

“这么多。”

“其实我的意思是今年我谈过三次。”

首先,经验告知人们不要相信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话,他们什么谎言都可以言之凿凿地说出口。更不要相信一个文字工作者的情话,为了押韵,他们什么都敢写。就像不要相信民谣歌手嘴里唱出的爱情,那些不花钱的,他们都敢唱。

要当一个文字工作者很简单,当你会写“爱情”两个字的时候,你已经成功了一半。比如当你要写出心跳加速的时候,你只写芹菜、薏仁、酒精是不够的,“在我这个病人的世界里,芹菜、薏仁、酒精都可以让我心跳过速,或许还有爱情与你”。这种话就比单纯写芹菜、酒精更能糊弄人一些,其实有没有爱情,有没有你都不重要,把渴望说出口的时候我们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对此,我们心知肚明。

当然我前面说的话也没一句是真的,你们听听就算了。

赵心怡问我:“前天晚上你喝了多少酒?”

“喝了两杯威士忌,风暴系列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酒精度45.8,特点是:烟熏、咸、甜,一款非常有个性的威士忌。”我说。

我撒谎了,事实上我喝了四杯,没有记错的话,喝下第四杯后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坐在赵心怡的车上,回头看了一眼医院,这个地方我不想来第二次了。

前天深夜她把我送进了医院,她晚上给我发微信、发视频、打电话我都没接。她急急忙忙冲到我家,家里的灯开着,敲门无人应答。所幸她有我家的钥匙,打开门后发现我晕倒在客厅。看着我茶几上的空药盒和没有喝完的酒,她打了120把我送到了医院急救,跟医生说我自杀了。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的时候光线特别刺眼,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觉得头晕和恶心。赵心怡看我醒过来,没忍住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她。

我一张口发现嗓子火辣辣的疼,我咳了几声,捂住嘴的纸巾上都是黑色的血,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

“我昨天打你电话你不接,去你家发现你晕倒了,你吓死我了。”她拿纸巾把眼泪擦掉,女人哭的时候真是动人。

“然后呢?”

“把你送到医院来洗胃。”她说完又擤了一下鼻涕。

“为什么要给我洗胃?我晕倒一会儿就好了啊,洗胃多难受啊!”

其实我当时是有一点迷迷糊糊的感受的,好像有管子插进我嘴里,然后很多人按住我的手脚。

“去你的,医生说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可能就死了你知不知道?”赵心怡情绪有些激动,看了看病房里的其他人后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

“没这么严重吧?”

“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药?是不是没钱了啊,没钱跟我说啊,我有。”赵心怡说。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朋友,钱暂时还不需要,我就是太累了,失眠得厉害,就多吃了点药。”

这是我醒过来撒的第一个谎。

事实上是那天晚上我接到高伟的电话,他说之前认识的一个人跟我们做同样的行业,那个人想把我们公司合并或收购,他想了一下决定把公司卖了,因为他在公司的占股比我多五个点,所以他拥有公司的决定权。我说,我考虑一下。

挂掉电话我几乎是崩溃的,我总说我对这家公司的发展没有野心,但整整两年我几乎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工作,虽然赚的钱不多,但多少人想在这个行业立足都失败了,我让这家公司在几十家同类型大公司的竞争夹缝中生存了下来,我想虽然慢了一点,但还是可以一步步变得更好的。

从公司创立开始,从来没有做过市场的我签下了近百家合作单位,公司的运营都是我一手操作的。目前只是因为公司暂时的亏损,高伟就要放弃包含了我所有心血的公司。听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同我商量,只是告诉我这个决定。

焦虑和抑郁的同时发作让我彻底崩溃,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发病而失控过了。我无法靠自己来平息愤怒和焦躁,我手忙脚乱地把二十颗镇定药塞进嘴里,我需要靠药物来平缓我的神经,我不敢保证我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药物要达到药效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血液浓度达到最高值需要两三个小时,我对这些了如指掌。于是我在这半个小时内喝了四杯威士忌,我不得不借助酒精来快速镇定自己的情绪,我的焦躁和愤怒在我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顷刻寂静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因为吃药喝酒而晕倒,上个月我在家晕倒过两次,但在地上躺一会儿我就可以自己爬起来,我认为赵心怡把我送到医院来是小题大做了。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赵心怡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我,即便她离开也会交代护士特别照看我,我试图跟她解释我没有想要自杀。

她说:“我知道啊,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会胡思乱想。”她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住院的事。

这两天我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沉沉的,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公司的事,我给高伟发了信息说这个事过两天我回公司再跟他商量一下。

我住院两天收到几条微信,基本上都是男人找我,有约我看电影的、约我喝咖啡吃饭的。小野给我发微信说要找我谈点事,我没有跟他提我住院的事,只是跟他说我过几天再找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觉得我的眼睛变得浑浊,我看男人都持有怀疑的态度。

但凡一个男人对我热情一点,我就会问他:“你是不是想睡我?”他们对我的问题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得到的答案无非两个:是和不是。说是的肯定是,说不是的就不一定了。

曾经一个男人说要来我家跟我看书。我问他是不是想来睡我,他说不是。我说,那算了。相比想睡我的人来说,我更讨厌撒谎的人,连睡我这件事都要遮遮掩掩,既没有真情也没有自我。

我曾经也问过小野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在网上对我很热情,他约我看电影。我问他是不是想睡我,他说,不是,他想有个姐姐,他把我当姐姐。

跟他看电影是夏天,刚下过一场暴雨,他接我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他撑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在小区门口接我。他车上是巴宝莉的烟草味男香,我说:“香水味道不错。”他说:“刚送了狗去做美容,我怕你闻着有狗的味道,就在车上喷了点香水。”

我们去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影院看的电影,看完电影之后他送我到小区门口问我:“能不能去你家坐坐?”我说:“不方便。”他说:“那我们在车上聊一会儿。”那天我坐在他车上听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副业,他开了一家买手工作室,他不太懂互联网运营所以想听听我的意见。我给他提供了一些建议,他很快就领悟了。聊了一个小时左右,他看我满脸疲累就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向你请教。”

那天之后,他偶尔路过我附近的时候会约我喝点东西或是散散步,大部分时候是我听他说,说他过去的感情,说他生活的困扰,我在他那里成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跟他的关系发生实质性进步是有一天他说他心情不好想跟我聊聊天,而我正在门卫那里看着六十斤的猫砂发愁,我问他:“要不要来我家?”他说:“好啊。”

我想搬猫砂是可以治疗心情不好的,特别是从一楼扛上七楼。聊了很多关于他工作的事,他说他要走了,外面下着大雨。他走出门口的时候回过头跟我说:“你进门灯坏了,下次我过来给你把灯换了。”

我说:“嗯,灯太高了我换不到。”

他换好鞋,准备打开门时我叫住他,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顺便帮我把门外那两袋垃圾一起带下去。”

后来,他再也没有跟我说他心情不好想跟我聊聊天了,也忘了要给我换灯的事。

小野似乎没有对我撒过谎,或许撒过,只是我不知道或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长了,我确定他对我没有其他想法,我们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医院床位太紧张,有的病房不得不男女混住。隔壁病床是一个男人,他女朋友把削好的苹果用牙签插了一块要喂他,他把装苹果的饭盒接过来说:“不用,我自己吃。”他女朋友坚持要把那块苹果喂到他嘴里,他说:“你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女孩子的手僵在那里,然后默默地把那块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

隔壁床的男的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觉得尴尬就把饭盒放在旁边,然后对他女朋友说:“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女孩子“哦”了一声,就帮他收拾桌子和饭盒去了。

我心想这种男人还照顾个毛啊,让他在医院自生自灭好了,还要受这种气!

是的,我很无聊。

我拿出手机又不知道跟谁说,跟家人说只是让他们徒增担忧。不想打扰朋友,因为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烦恼,我不能把任何人都当成垃圾桶一样去倾泻我的情绪。还有一部分人对我住院这种事可以说是毫不关心,他们跟我生活的交集不过是他们在无聊的时候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可以出来吃饭喝东西的人而已,跟我现在无聊的时候想起他们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从来不会主动找他们。

买房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买的,别人问我你一个人来买房啊?我说,是啊。买车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去的,别人问我你一个人来的呀?我说,是啊。我想以后我去民政局别人也会问我,你一个人来结婚啊?我说,对呀。

我想我在三十岁这一年看透了生命的本质,我不再为孤独感到难过,我对此习以为常,无需再竭尽全力去对抗。孤独像是长在我手臂上的一颗痣,只是长在那里,我不会再想把它抠下来,我看着它也不再觉得它让自己难堪,只要不癌变就无关痛痒。

我住院的时候除了赵心怡来看我,其他时间基本都在睡觉。我很喜欢睡觉,有时候可以睡两天两夜。这种时候不多,大多是因为我遇到了很难的问题,我在当下无法解决或是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就会睡很久。我喜欢这种不费脑力和体力的短暂的逃避方式,因为睡着的时候像进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不在大脑的思考范围。通常在我睡醒的时候,我好像又有了力气去与这个世界对抗,我会很快想好我该怎么做或是选择什么了。

赵心怡来接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再睡一会儿。她一路上唠唠叨叨让我不要喝酒了,她为以前对我的纵容感到后悔和忧虑。

“我少喝一点行不?”我说。

“不行。”她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

“那我加两颗枸杞呢?喝养生酒。”

“也不行。”

“那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你少喝点。”她总是对我心软。

我庆幸我还有朋友,他们是唯一能跟我的生活粘在一起的部分,和他们的友谊是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能让我实实在在触碰到的东西。

“你一会儿想吃什么?”赵心怡问我。

“我没什么想吃的,我想回家躺着。”

“喝点粥再回家。”

赵心怡把车停在粥店旁边,我顺从了她,我想让她也安心,就努力地多喝了一碗鱼粥。

吃饭的时候,赵心怡的妈妈打来电话为她安排了明天的相亲事宜。据说对方家世不错,现在在政府部门工作。赵心怡无奈之下答应了明天去相亲,接了这个电话之后她显得有些沉默。

赵心怡对她父母撒了谎,她没敢告诉他们她有男朋友的真相,她说她父母永远不会接受他的。这件事我们都很费解,因为在我们看来,她男朋友刘聪是个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

年龄越大就越知道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于彼此相爱。

我听赵心怡说过她父母的强势和霸道,他们给予她不错的物质生活,也以此对她做出各种要求。但我始终认为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子女永远是他们的软肋,只要你坚持,他们就会妥协。这是我从我父母那里总结出来的。他们干涉不了我的任何决定,成年后我自己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他们只能给我意见,但不能替我做决定,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给过他们支配我生活的权力。

吃完饭赵心怡把我送回家,她说:“要不我今天住你这儿陪你。”

“不要耽误我撩男人,万一有年轻好看的男孩子来看望我呢?”我有点虚弱,看她心情也不好,想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在医院你也没有休息好,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她说。

“嗯嗯,你快走吧,我没事了,我可不想再去医院了。你开车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信息。”我催促着她快走。

赵心怡给我带上了门,她走后几分钟给我发了信息,她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有她陪着我。

有人说:“无论爱情还是友情,让你有安全感的都不是爱,而是偏爱。”我很赞同这句话,我们不停地试探着别人来找寻情感上的安全感,年龄越大,这种偏爱越发稀少和珍贵。

我躺在床上开始想公司的事,我给李喻发了微信问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李喻是律师,唯一一个跟我一起睡过还能做朋友的朋友。

每次见他,他都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不要犯罪,我不想去看守所捞你,那地方进去就是要挨打的,你这身体受不了的。”这话跟我妈说的很像,我妈也经常跟我说:“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不要去犯罪!”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居然会对我的要求这么低。

跟李喻认识是三年前在朋友的一个局上,传言中高冷的李喻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那时候我浪荡神秘的名声在外,加上我极少见不认识的人,很多人也只是听过我的名字,所以男人对我好奇,一点都不稀奇。

李喻有不错的外形和不错的物质条件,加上平时营造的一种居家男人形象,很多女孩子对他有好感。他有意无意地把我当成了其他女孩子对他表示好感的挡箭牌,还要求其他人给我俩拍了一张略显亲密的合照。

三年前,我还没有开始服用精神类药物,抑郁症让我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问题,几乎每晚都要靠酒精才能入眠。我曾经连续两个月每天跟朋友们泡在酒吧里,喝到微醺我便自己打车回家睡觉。

那时候我害怕一个人度过漫长又清醒的黑夜,从黄昏到深夜几乎要耗尽我所有的勇气。喝酒之后这些问题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些都是我酗酒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酒喝得有点多,晕乎乎的。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喝多了要么想吃东西要么想睡觉。我问他们要不要去吃宵夜,他们都表示要回家了。李喻俯身在我耳畔说:“我陪你去吃。”我说:“好啊。”我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不言而喻的暧昧,荷尔蒙像在我大脑里跳舞的小人。

更大的原因是好奇,听别人说过李喻异常高冷,他们都怀疑他是同性恋,我想看一下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是否真的跟传言相符。

把他们送出去打车,他们用揣测、疑惑、不言而喻的眼神看着我和李喻。李喻说:“别看,我今晚是她的人了。”我只是笑了笑,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凌晨两点的三环外冷冷清清,加上快要过年的缘故,很多店都不营业了,小摊贩也早早回了老家,走了很远都没有看见有我想吃的宵夜摊。

李喻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喝白米粥。李喻说:“这儿离我家不远,我回去给你做吃的。”我心里暗自得逞地笑了,什么高冷,男人嘛,套路都一样。我嘴上却说:“好啊。”我心里基本否定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什么不近女色,都是骗人的。喝酒之后我的逻辑能力很差,另一方面我不讨厌他,我还想看他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路过他家小区门口便利店的时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进去买点东西。”凌晨两点多的夜晚很安静,连风都没有,树叶在人行道上影影绰绰。

他很快从便利店出来,递给我一盒热牛奶,说:“你先喝点热的,暖暖胃醒醒酒。”我乖巧地接过他买的热牛奶,他拍了拍我的头笑了。

跟他回了家,他从鞋柜里给我拿了一双女士拖鞋说:“穿这个,我妈的拖鞋,她偶尔会来成都小住。”你去任何一个男人家里几乎都会有一双“他妈的拖鞋”,这大概是男人常用的谎言之一。

他家是我见过的装修风格里最喜欢的,原木色文艺调,整洁干净,客厅里摆着一架大钢琴和一些其他的乐器。他招呼我坐下,给我打开电视,然后转身就去了厨房。我以为他说给我做吃的只是一个借口,没想到他的戏做得这么足。没一会儿,他就煮了青柠果茶,切了一盘哈密瓜给我端了出来。

“你喝点水果茶,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怎么敢亏待你呢,不麻烦,很快就做好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下铺着灰色的羊毛地毯,踩上去软软的。电视里放着重播的娱乐节目,我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看他认真地在厨房里做饭,我承认那一刻我有点动心了。一个人生活太久,我已经快要忘记一个男人认真给我做饭的感觉。上一个这样做的人是叶穆,他做饭手艺不行,每次都要一边做饭一边看菜谱。

李喻熬了粥,还给我炒了一盘青菜。他没吃,一边陪我聊天一边看着我喝粥,他聊起我时说,之前对我很好奇。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很出名啊!”

“因为我太浪,名声不好吗?”

“恰恰相反,他们都觉得你很高冷,难以接近。”

“那你觉得我高冷吗?”

“还好啊,很好玩,也挺平易近人的。”

“那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的吗?”我说。他一听聊到自己的八卦顿时来了精神,我说,“他们说你也很高冷。”

“那你觉得我高冷吗?”

“还好啊,挺热情的啊。”

“那是对你。”他说。

喝完粥之后,我收拾碗筷。李喻叫我别动,说今天太累了,明天他自己洗。我喝完粥脑子清醒了一些,也觉得有些困乏了,索性也就把碗筷放在餐桌上。我们俩坐回沙发上接着聊天,聊到四点的时候我只觉得非常困,剧情也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时候我头脑不清醒,没有想明白今天晚上发生这些事的逻辑在哪里。直到第二天我睡醒之后才理清楚,李喻的目的跟我一样,都想看别人口中那个高冷不可亲近的人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他跟我一样贪玩和好奇。

“睡觉吧,都四点了。”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心想总有一个人要说出这句话,那时候我们还在试探彼此的底线。

“好,你去洗漱吧,我给你拿毛巾牙刷。”李喻在储物柜里拿了牙刷和新毛巾递给我。

“你有没有T恤?”

“有,我给你拿。”

我洗完澡套上他宽大的T恤,穿上内裤走了出去,他衣服太长太大,领口已经滑落到我肩下了。他愣了一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太瘦了,衣服都挂不住。

我去他卧室钻进了被窝,床很暖和,他很早就贴心地开了电热毯。他也跟着进了卧室,问我睡觉是开着灯睡还是关了灯睡。

“都可以。”

“床头灯开关在这里,我给你开着,你要不习惯就自己关。”说完他叫我换了一个枕头,说他习惯睡这个枕头,然后抱着枕头说,“我就不陪你睡了,我去客厅睡。”

他家挺大的,但是只有一间房是卧室,其他房间是书房和健身房,因为他一个人住。我贪玩的本性又出来了,我不相信一个男人带一个不熟悉的女人回家就是为了给她做一顿消夜。但我一开口就成了“你还是睡床吧,沙发太软对腰不好,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他想了想转身去了客厅,抱回了一床小毯子,连同枕头一起扔在了床上。他摆好枕头,衣服都没脱,抱着小毯子睡在我旁边,跟我聊天,话题是他的前女友。

我们就这样又聊了一个小时。喝了粥很想上厕所,我跟他说,我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打呼噜了,我困得不行,迷迷糊糊也睡着了。没有睡多久我觉得有一些冷,我睁开眼,光线从窗帘里透过来,天已经亮了,我看着他依然抱着他的小毯子侧身睁眼看着我,眼神很严肃。

“你这么早就醒了?”我问他。

“你为什么半夜要把电热毯关了?”他没有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电热毯温度太高了,你的被子太厚了。”我实在觉得温度太高才关掉的电热毯。

“你为什么不把温度调低而是要关掉?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差点冷死在我自己家里我自己的卧室我自己的床上?”他不依不饶地继续审问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把电热毯打开呢?”我不甘示弱地反问他。

“万一我腿跨过来的时候你突然醒了,这个事情我该怎么给你解释呢?”他依然一脸严肃,打算跟我清算我昨晚上关电热毯的旧帐。

“你可以下床绕过来呀!”我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我冷得动都不想动,我还要下床?”他有些义愤填膺。

“那你不是冷死的,是懒死的。”我不知道一个人宁肯冷死也不打开电热毯是什么心态。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给我把电热毯打开?”他说。

我连忙把电热毯打开,大清早的我们为了这个电热毯的问题争执了一早上,他依然紧紧地抱住他的小毯子,没有打算跟我盖同一床被子。

这时候我的大脑完全清醒了,我们俩又这样躺床上聊了几个小时才起床,他起来给我烧了热水递到我手上。我们出门吃饭,外面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有了一股初春的温暖。

“也就是我们俩定力好,换做其他人早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他一脸骄傲地说。

“你还觉得这个事很值得骄傲啊?”

“要不然呢?”

所以这个事让我成了朋友们的笑柄,都骂我没用,我心想这个事远远比睡一个男人要有趣得多。

后来他经常约我吃饭喝酒,然后陪我散散步再送我到楼下,我跟李喻就这样成了好朋友,我都快忘记那天晚上对他有过短暂的心动了,我们开玩笑也会说好歹我们还睡过。李喻对我很温柔,他似乎能捕捉到我脸上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他也曾在其他女孩子面前说他喜欢的人是我,我知道这句话也是他为了避免麻烦而说出口的谎言。

有的人说谎成性,有的人,温柔也只是他们的习惯和天性使然。谎言和温柔都不足以代表爱情,但能用一生延绵出温柔的一定是爱。

李喻给我回微信说他今天有事,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明天见面再说。他没有再回我信息,今年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因为精神状态太差,我不太想见人,尤其是药物强烈的副作用让我经常呕吐。

我跟医生沟通过我呕吐的问题,她认为我的呕吐是焦虑症的反应,我服用的药物都是非常温和的,老年人每天的服用量都比我的大。她丝毫没有考虑过个体差异,我本身对药物就比一般人更敏感,所以药物的副作用在我身上也更加明显。

我的抑郁症持续了很多年,跟叶穆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有抑郁倾向。那时候我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他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依附在他身上像一只柔弱的寄生虫。

他对我这些问题照单全收,他从不要求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我在家一宅就是两年,每天他去上班之前还要叮嘱我按时吃饭,他工作的时候会抽空给我发信息,有时候刚收到他的信息,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听我的声音了。我想在家做好饭等他回来,他总说不想我那么辛苦,让我等他回家一起做。

那时候我每天唯一需要出门的事情就是去楼下等他下班,他从不让我在公交站等他,因为从家去公交站需要过一个红绿灯,他说我过马路从来不看车,所以他从来不让我自己过马路。每次我都站在马路对面等他过来牵着我的手一起去超市买菜。

在超市里我计算着买什么更划算,我没有收入,叶穆的收入也不高,我精打细算的样子让叶穆很愧疚。

买完菜我们回到家里,我做饭他就陪我聊天。吃完饭,有时候他会弹弹琴唱唱歌,或是我们一起看看书或电影,然后讨论一下我们觉得这些书里或电影里有趣的细节或是一些观点。他会等我睡着之后再一个人打开电脑工作,我经常在半夜睡醒时发现他还在加班,这就是那两年我们每天的生活,贫穷、平淡。

我曾经问过他:“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因为我才让你压力这么大。”他说:“你跟他们不同,你不需要过世俗的生活,你只需要好好写你的文章,这是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我想看到你可以实现你的理想。你曾经为了我的理想放弃了那么多,我做的这些跟你的付出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那时候他为我构建了一个隔绝喧嚣的小世界,他像铜墙铁壁一般把我保护了起来,我在他造的摇篮里不谙世事,不用忧虑外面世界的艰难。

当我读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面那段“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的时候,我无法抑制地痛哭,我为我的软弱感到羞耻,我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我躲在叶穆的羽翼之下苟且偷生,我把我作为一个人需要承担的责任都让叶穆替我背负了。

在我决意要站起来回到正常的社会中的时候他离开了我,将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扔进了洪水猛兽般的社会中。那时候我也不想再拖累他了,他是天才,他应该有海阔和天空,而不是跟我过着平庸的生活,还要为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加班到深夜。

叶穆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张银行卡,他说那张银行卡里每个月都会有钱,除非他死了。

他对我说:“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你等我几年。”这句话是他在我这里撒的最后一个谎,他没有再回来,还娶了别人。

他离开我一年后做了很多他很喜欢的事,去拍了电影,重新追求起他的音乐,这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再然后,他去了一家寺庙剃了光头当了和尚,打坐习经练习书法。从分开到那时候,他会省钱买礼物寄给我。直到他离开我的第五年,他从寺庙出来跟他妻子相识相恋然后结婚,他的生活和银行卡每个月的到账我都一直默默看在眼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说过只言片语,最后的对话是问他地址,我把银行卡寄还给了他,切断了我跟他唯一的关联。

跟叶穆分开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我像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每天睁开眼就是为了寻找一点稀薄的快乐,让我可以熬过这一天。我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我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工作上,我可以不休周末也不休任何节假日地每天工作到深夜,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

我麻木地看着我每个月可观的工资,每次发了工资我就到商场去扫荡一圈,不花万把块我不会走出商场,但在购物这件事上我也没有任何快乐可言。我那时候很想告诉叶穆:“我有钱了,我们不需要再过穷日子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弥补着我们过去欠缺的,我亦想让他回头看看我,我在改变,我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了。我的能力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和羡慕,可是,我不在意他们,我只想得到他的认可。

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真正地感到过快乐了。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每次走在窗户边总想跳下去,走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总想冲上马路以最惨烈的方式抛弃这副沉重、痛苦的皮囊。我想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可以从这副皮囊里解脱出来,飞到一个自由的地方。

这些也是叶穆看不到的,他不知道我清醒的每一分钟都在经历什么样的煎熬。我默默承受着抑郁症的痛苦,直到我的身体因为焦虑症出现了躯体障碍,我才意识到我只能依靠药物来缓解我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痛苦。

在精神病院确诊我有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症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心脏出问题了,心悸胸闷让我几乎没有办法工作,我去做了心脏和呼吸系统的全套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很健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焦虑引发的躯体障碍,再后来焦虑症愈发严重,让我呕吐、颤抖、四肢发麻,我的神经像有蚂蚁在爬、在啃噬,而药物可以让这些症状很快消失,跟这些痛苦相比,我可以忍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我躺在床上,这几年的事模模糊糊出现在我脑海里,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反复和交替让我如同困兽,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这坚不可摧的牢笼。我打开床头柜,拿了两颗劳拉西泮片和百适可,我看着这些白色小药片,叹了一口气把药吞下。我不能私自停药,我曾经擅自停药,之后一周的戒断反应让我时刻都想去死。

赵心怡给我发来信息说她已经到家了,问我有没有觉得难受什么的。我跟她说我很好,让她早点休息。

她说:“对了,跟你一个病房那个男孩子跟我要了你的微信。”

我说:“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他怎么会有你电话?”

她说:“我留给他的呀,我不在的时候叫他帮我看着你,护士那么忙不能随时看着你,你有什么事他可以及时给我打电话呀!”

我说:“那他加我微信干什么?”

她说:“哦,他跟我说他喜欢你。”

说到他对我的照看我更来气了,我的微信弹了一条新的好友添加信息,我没有搭理。首先我讨厌那种有女朋友还到处勾搭的男人,其次他真的很让人讨厌。

我在医院的第二个晚上,我叫赵心怡不用陪我,在医院她休息不好,她也有事就回家了,留我一个人在病房。晚上的时候我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我迷迷糊糊地上了厕所躺回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睁开眼,看见他坐在旁边的病床上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一个胡子拉碴、体型消瘦、顶着熊猫眼的男人。

“你有病啊?看个毛啊!”我没好气地对他说道。

“大姐,你睡在我的床上了。”他没有生气,语气很平淡。

我看了一下,我走错了床位,我和他的床位是挨着的。

“那你早点说呀!”我恼羞成怒,从床上爬起来。

“天气这么冷,我想等你把我的床睡暖和了再叫你起来。”他从我床上站起来,侧身躺回了他自己的床上。

“真暖和。”他补充了一句,这让我更火大。我没有精力理他,躺回我床上玩手机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发现他还在看着我。

“你还看?我没睡错床。”我不耐烦地说道。

“你朋友拜托我要看着你,我当然要看着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说。他好像对我表现出来的厌恶和不耐烦毫不在意。

“别,你管好你自己吧。”我转过身没再搭理他。

后来我听赵心怡说他是食物中毒,我出院那天早上他就出院了。很多人对艳遇的热衷让我有些困惑,这种烂俗的故事却仍然可以让人想象成黯淡人生中一束夺目的极光,一剂平凡生活中的兴奋剂。期待自己在某一个擦身而过的时刻点燃对方的眼睛,让她一见倾心,宽衣相慰。很多人把酒吧、图书馆、展览甚至医院当成了猎艳场,这个世界里荷尔蒙的味道弥久不散。

我对任何形式的艳遇都毫无兴趣,我讨厌一切打乱我计划的事,我喜欢按部就班有计划地去完成一件或是几件事。比如旅游就是旅游,我不会去谋划一场艳遇,也从不会为艳遇去巧立名目,或是在我的计划里顺便去制造一场艳遇。

我也从来不染指同事、朋友和有伴侣的男人,他们都在我的捕猎范围之外。我尽量避免各种可能会给我生活带来麻烦的事情,我对这类游戏毫无兴趣,我的兴趣在于我猎取的男人从来不会是偶然的,而是我权衡之后的选择,也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所以我没有打算理他,睡意在我的身体里蔓延开,我沉沉睡去。

我在梦里看见一个巨大的月亮挂在树林的那一头,我穿过经历着寒冬的树林,树木的枯枝划过我的皮肤,灰白色的月光冷冷落在我身上。我想靠近那个月亮,我走到树林的尽头伸出手想触摸它,却摸到了一块冷冰冰的玻璃,而月亮仍在玻璃的那一头。我回头看去,树林里空无一人,我身处一个隔绝的世界,让我想不起任何跟我有关的人,只是隔着玻璃看着月亮发呆。

早上睁开眼,冬天微弱无力的阳光透过窗帘,倒显得柔和。晚上的梦又清晰地在我脑子里重复,我已经习惯了药物给我造成感受强烈的梦境。我起床倒了一大杯水喝,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给李喻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说他在事务所处理一点事情,叫我去他那边等他一会儿。

他的律师事务所离我家很近,走路也就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就往他那边走了,我在他事务所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要了一个小包间,坐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过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杯咖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西装革履穿着如此周正的他。

他直接问我:“什么事啊?张总居然亲自出来见我了。”

我说:“张总要破产了,你的咨询费收便宜一点。”

我把公司的事跟他大概说了一下,想咨询一下他,在法律上我应该怎么做比较有利。

“你的股份合同带了吗?”他问我。

我皱了一下眉,心想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说:“我忘了,要不我回家拿?”

他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听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收购或合并都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事,你回家把合同发给我看一下,我帮你想一套有利的方案。”

我说:“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你把费用报给我,我到时候转账给你。”

“跟我这么客气,好歹我们也睡过不是,谈钱多伤感情,张总请我吃顿饭就可以了。”他很诚恳地拒绝了我要付费咨询的要求。

“亲兄弟明算账,我可不想欠你人情。”我喜欢公私分明,人情债往往是最难还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当是我欠你的吧。”

我正打算问他欠我什么了,这时候赵心怡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过来:你给我打个电话过来。这句话是我们之间的暗号,通常我们在约会但想快速脱身的时候就会给对方发一条这个信息。她应该是在被迫相亲,但不想再跟对方聊下去了。

“我闺密在相亲,我给你演示一下,我们女人是怎么撒谎的。”我笑着跟李喻说,我拿手机拨通了赵心怡的电话,打开了免提。

电话响了几声,赵心怡接通了电话:“喂,小张啊,什么事?”

“赵总,公司有份材料必须要您回来签字盖章。”这些谎话我们张口就来。

“我现在在外面有事,这个事你找黄总吧。”

“黄总说了这个事他做不了主,必须要您签字盖章,甲方等着要呢。”

“这个事他怎么就做不了主了?之前不都是他签字盖章吗?”

“黄总说有一部分是您负责的,所以必须要您签字盖章才行。”

“这个事昨天你怎么不跟我说呢?现在着急要了才找我,我现在赶不回来,等我明天上班再说。”

“不好意思啊赵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甲方那边又着急要,您看您能不能回一趟公司。”

“你都是怎么办事的,这么重要的事你事先不了解清楚,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吗?你跟甲方说一下看明天行不行,不行再给我打电话。”赵心怡挂掉了电话,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她在电话那头浮夸的表演,可怜我这个张总在电话这头被骂得跟孙子似的。

李喻一直忍住没有笑出声,挂断电话之后他一边笑一边说:“哎,小张,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嘘,不要笑,我又要打电话了。”我拨通了赵心怡的电话。

“喂,小张,甲方那边怎么说?”赵心怡接起了电话。

“赵总,我跟他们沟通过了,今天这份材料必须得交过去,只能麻烦您回一趟办公室。”我自己都快忍不住要笑了。

“真是麻烦死了,以后你们工作能不能细致一点,别老是搞这种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赵总。对不起,赵总。”我说完之后挂掉了电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赵心怡不止是想脱身,而是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得性格火爆、强势,让对方知难而退,借此避免下一次约会。

“对了,你还没说你欠我什么了。”我问李喻。他的笑一瞬间僵住了,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跟你说了,你别生气。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但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有点小心翼翼。

“我倒是很好奇,你有什么事能让我生气的?”我跟他生活中的交集很少,而且每次见面都只是吃饭喝酒聊天而已,没有感情瓜葛也没有金钱上的往来。

“有件事我骗了你,你还记得潇潇吗?”他说。

“记得啊,只是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也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不知道她最近在干吗。”

潇潇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认识李喻的那个聚会我也带她去了,所以他们也认识。李喻没有说话,我出于直觉问他:“你们上过床?”

“嗯,不止上过床,她还在我家住了几个月。”李喻把他们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说了一遍。

喝酒的第二天,潇潇加了他微信,因为第二天他回家过年去了。潇潇一直给他发微信讲述她凄惨的身世,讲她如何被男人骗,还打过胎。李喻觉得她单纯、可怜,对她有了怜悯之心。

在他过完年回成都的时候已经深夜了,潇潇要了他家的地址打车过去找了他,而他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事,他说他不是想推卸责任,这个事他有很大的责任。

后来潇潇就住在他家不走了,找些借口让他给她买东西,他知道她没有工作,所以也会给她一些钱。他想过要跟她在一起,但是后来还是无法接受她,就让她回了家,不久就删了她的联系方式。

他说:“我在感情上很渣,但我把感情跟友情分得很清楚,我对她们很随便,但对你不同,我真心把你当朋友,而我这么对你的朋友是我不对。潇潇说你是她闺密,那时候我一直对你有愧疚。”

“我不是她闺密。”我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不知道这时候更应该讨厌他们俩哪一个。

我一直把潇潇当成一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姑娘,总是认为她智商不高怕她被骗。我给她意见给她支持,我像对待妹妹一样对待她。跟李喻认识后我还跟她说了我跟他之间的事,也告诉她我对这个男人有好感,而她在第二天就背着我勾搭上了他,我在她面前才是一个弱智。而从他们在一起到分开,她都对我殷勤有加,经常约我一起吃饭一起玩,对李喻只字未提。

直到后来因为我吃药,慢慢地才跟她少了来往,她没什么事也不再联系我。

当我把跟她认识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串联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刻我都怀疑我的识人能力和智商了,我被一个看似傻白甜的姑娘欺骗了快三年。我想前两年里她对我的所有殷勤只是因为可以通过我认识到有钱或优质的男人,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几乎把通过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勾搭过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小野跟我提到过她,说她对他热情得过分了。

后来她不再联系我,原因是我状态不好断掉了大部分社交,我也不再认识新的朋友,所以我在她那里失去了价值,她也不用再对我殷勤。

我怀疑过她的经济来源,她没有工作也不愿意工作,也没有长期交往的男朋友,我曾经以为是她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可以供养她。后来了解了她家的经济状况之后我确定她家里根本供养不起她的消费,她的吃穿用度不比我的花费少,朋友圈里发的是到处旅游的照片,而要维持这个水平的消费,她的月收入哪怕过万都是不行的,还要有充裕的时间。

可是我内心不愿意把她往那方面想,我更愿意相信我看到的她的那些好的品质。

我对人的疏离感很重,也从来不主动联系朋友。我感激朋友们对我的热情,对我性格的包容,在我看来他们如此可爱,那时候我对潇潇也是这样看的。

这件事像泼进我心里的一盆冰水,我对李喻和她在一起过的事不生气,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也早就没有了其他想法。李喻对我的好和维护皆是因为他对我的愧疚,而潇潇,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利用我。虽然他们这些事从实质上来说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但李喻对我的愧疚以及她对我的欺骗都是对我的侮辱,我不容许任何人愚弄我的智商。

李喻跟我坦白了所有事之后,我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表现得毫不在意,我不想在他面前抖出潇潇欺骗利用我的事。这样的愤怒会显得我过于愚蠢,会让我在他们面前彻底成为一个笑话。

我身心疲惫,跟李喻寒暄几句之后说我太累了想回家休息了。他问我:“晚饭都不一起吃了吗?”

我突然觉得恶心,我的胃翻江倒海,我连跑去厕所都来不及,侧过身就开始呕吐,李喻连忙找了一个垃圾桶放在我面前,因为我最近吃的东西太少,除了刚喝下的咖啡和胃酸,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送你回家休息吧,你这身体。”李喻伸手拍着我的背说。

我撕心裂肺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消停,李喻连忙叫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来,喝点热水。”他把水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水抬起头看着他,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他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眼泪顺势而下,他拿了纸巾轻轻帮我把眼泪擦掉。

我深呼吸了几口,又灌了几口热水,平息了情绪跟他说:“我没事了,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说:“不用了,我打个车两三分钟的事,不麻烦你跑来跑去。”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呢,我也没什么事要做,我送你回家之后我就回家了。”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搀扶起我出了咖啡馆,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两分钟,我去开车。”

他去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我坐在车上一句话都没说。他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李喻提醒我说:“你好一点的时候把合同拍下来发给我,我帮你解决。”

我转过头看着他说:“不用了,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你回去吧。”

说完我头也没回,他在我身后叮嘱我好好休息,我背着他挥了挥手。

我回到家想起高伟,想起李喻和潇潇,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出现,这些不同的声音让我焦躁、难过、愤怒,我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又是谎言。

人心太过复杂,我从小被父母关在家里,天性与人疏离,离开学校后我的生活又只剩下叶穆,我在人性这一课题上毫无准备。

在无数个瞬间我想逃回自己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再也不要出来,但我回不去了,没有了叶穆,我身后的故乡已是悬崖绝壁。

短短几天时间,我因为天真而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我对自己很失望,我暗暗想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骗和愚弄我。

短时间经历了一系列的复杂情绪之后,大脑居然出现了这段时间前所未有的冷静。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真的很强大,伟大的造物主啊,给了人弱点又给了人一套自私的防御体系。

我自私的自尊心让我不能让步或认输,我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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