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成都地铁一号线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你每天有机会遇到两百个CEO。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也在一号线上，你可能见过我，只是你不记得了。
成都的软件园在一号线的南延线上，互联网创业相对于其他企业而言差不多就是一个摆地摊的成本。我不清楚每年成都有多少家创业公司，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在开始都有把握会成功的创业公司在年底的时候会死伤一大半，我的公司在存活下来的那一小半里。这一点不值得夸夸其谈，因为创业没有让我暴富，只是让我勉强存活下来而已。
从创办公司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在事业上有什么大的作为，也没有做过一夜暴富的美梦。这种美梦在互联网行业的交流会上你会看见很多，他们谈论着用户需求，谈论着互联网精神，在投资人面前竭尽全力地展现着他们的渴望和贪婪。我没有这种高谈阔论的底气，只要可以继续维持之前的收入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求仁得仁，公司始终在亏损和赚钱间来来回回，我的收入也跟以前不相上下。
我身上贴着“女强人”的标签，这个标签对于我来说名不副实。可能这个标签对于我不是指我聪明能干、事业有成，更多的是他们觉得在我身上贴一个女强人的标签是对一个三十岁大龄剩女的善意。在别人的交谈里，他们会主动把我说成是因为忙于事业才耽误了终身大事，这是一种来自他们自问自答、自圆其说的好心。这种看上去体面的“解释”在本质上还是一种对女性年龄的歧视，所以我不感激他们这种自作主张的“善解人意”。
我从来不认为三十岁不结婚有什么问题，这只是我的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真正的尊重是尊重对方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这一点很多人都不懂，我也懒得跟他们争辩这个问题。
我们聪明人的第一条原则是：从来不会想要去改变任何人，因为这是一种自不量力。
我身上还贴着很多标签，比如“网红”，比如“精神病患者”。无疑这些标签跟“女强人”一样都是失败的。我当了一个不赚钱的网红，一个与抑郁症和焦虑症斗争多年仍然没有痊愈的精神病患者。
我带着这些标签孑然一身地行走在这座城市，有人羡慕我也有人可怜我，有人讨厌我，也有人已经忘记了我。
这些标签都不是我自愿贴上的，我认为我应该当一个诗人，悲悯和嘲笑世人的苦难和荒唐，大声地赞美自由与爱情。
而我的闺密赵心怡则不这么看我，她很肯定地认为我天生就应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强人而不是什么狗屁诗人。她说我的能力和气魄不输给任何男人，我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是夸我，但听起来怪怪的。
赵心怡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觉得她并不了解我。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我也想不明白，我跟她好像两种不同的人。她美丽自信，热情开朗，还有一点霸道；而我相貌平平，寡淡冷清，性格乖张。
赵心怡约了几个闺中密友晚上吃火锅，庆祝谢薇薇打掉了几颗大得让人惊叹的肾结石。她约了我、谢薇薇和苏小茹，我们几个经常会聚一聚。她们三个需要找不同的理由抛下她们的老公或是男朋友出来，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单身，不需要这么麻烦。不会有人问我去哪儿，也没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去的时候只有赵心怡到了，她穿着低胸的黑色雪纺裙，外面搭了一件米色格子羊毛披肩，紧身的低胸裙让她白花花的胸格外显眼。
“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吗？”我问她。
“一个爱美的女人，天气冷暖从来都不在考虑的范围。”赵心怡说。她曾计划把我变成跟她一样衣着时尚的女人，我在那个冬天信心满满，扔掉了我所有厚重的衣服和保暖内衣。在我被冻得发烧之后，这个计划就被我无限期地搁置了，我也就一直这样不够时尚地生活着。
隔壁桌的男人频频看向她，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胸。
“别看了，看了也长不大。”赵心怡看出了我的羡慕。
“那我只能说我最近瘦了五斤。”我不甘示弱。
“这个朋友怕是做不下去了，今天晚上吃完这顿火锅大家就默契一点互删好友，感恩有你吧。”赵心怡开着玩笑说道。
我跟赵心怡不只性格上完全不同，我们的身材也相差甚远，她身材丰腴，相比之下显得我更加娇小单薄。
她们三个每天嚷着减肥，长期的胡吃海喝让她们的体重有增无减。她们羡慕我怎么都吃不胖，我羡慕她们对食物有如此高的热情。我瘦不是因为我吃不胖，是因为抑郁症和焦虑症导致的长期厌食。
火锅店过了六点人突然多了起来，火锅锅底里的牛油和各种香料的香气也逐渐浓郁了起来。赵心怡看着别人吃喝得酣畅，对她们习以为常的迟到更加难以忍受。我们叫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我们在菜单上点好了菜，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隔壁桌涮火锅。
谢薇薇和苏小茹从来没有什么时间观念，迟到是家常便饭，赵心怡每次都因为她们迟到气得要起身走人，我只能说再忍一忍，还能离咋地？
“对了，薇薇跟她老公怎么样了？”我问她，聊点八卦让她消消火气。
“关系缓和了，小两口吵吵闹闹在所难免嘛。”赵心怡还是一脸怒气。
他们之前在闹离婚，原因是谢薇薇肾结石在家里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老公在书房打游戏。赵心怡去她家把她送去了医院，整个过程她老公都没有参与，直到手术结束她老公才慌忙赶来。
谢薇薇经常聊起关于她对婚姻生活的不满，婚姻让她堕入了一个比我更孤独的境地。一个人面对问题的时候往往可以默默承受，比如我一个人生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应付。我想是因为我没有人可以抱怨，而她是有所期待的，所以更觉孤独。
两个人比起一个人的时候更难忍受这一切，前提是另一个人根本不理解你。他对你的期待感到厌烦，他把你的痛苦当作一种麻烦，两个人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消耗着彼此的热情和精力。
所以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两个人在一起的这种亲密关系时刻提醒着你，身边这个人并没有真的理解你，更孤独的是他也这样认为，只有这一点他与你感同身受。
说到底，伴侣也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婚姻没有把两个不同个体融为一体的魔力，能够接近这种魔力的东西只有爱，而不是某种特定的关系。
婚姻只能作为爱情的延续，以一种水到渠成的方式，而不是到了一定年龄就一定要去做的事。
赵心怡点头表示同意，她白花花的胸也跟着颤了一颤。
我有时候也会好奇婚姻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那里是否真的是一座围城？但我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是站在围城之外的人，围城于我而言虽不是龙潭虎穴，但也应该是极其麻烦的了。
“我突然想念一首诗，你要听吗？”我问心怡。
“不想听。”她说。
生菜
熟了也叫
生菜
爱人
不爱了就不是
爱人
生菜比爱人
靠谱
而且脆
虽然她从来都认为我说自己是诗人是一句玩笑话，但她还是被我念的“诗”逗笑了。笑完之后我们又看了看时间，她打了一个电话给谢薇薇问什么时候才能到。谢薇薇说，苏小茹跟她一起的，她们快到了。赵心怡把菜单给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她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
谢薇薇，我挺欣赏的一个女性，比我小三岁，她在大学的时候找她妈妈要了两千块钱做淘宝生意，毕业的时候她除去购买奢侈品的钱还存下了四十万，算是赚了她的第一桶金。前两年她离开设计院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公司，不过这两年经济不景气，也没赚什么钱。
她在工作上的魄力和野心远胜于我，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家里条件还不错，也靠着家里的关系做生意的。后来听她说了她创业的经历我才知道，她大学找她妈要了两千块钱之后就再也没有花过家里的钱，连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赚的。
她是一个很好强的人，在单亲家庭长大。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有一次她特别想吃冰激凌，哭闹着要买，她妈妈骂她不懂事。后来她妈妈做生意，家里条件也好了起来，但她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没有再开过口，大学创业那两千块钱和小时候想吃冰激凌是她这么大以来仅有的两次向她妈妈伸手要钱。如果一定要贴标签的话，她才算一个“女强人”，她在事业上比我要有野心得多。
我是通过赵心怡认识的谢薇薇和苏小茹。她们三个之前也是同事，不谋而合一起辞了职。赵心怡做各种买卖，她跟她男朋友设计的几款钥匙被美国一家公司看上，大赚了一笔，从事业上来说她也是成功的。
苏小茹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我们叫她苏千万，据说她爸是她们当地叫得出名号的富商。她身上贴着“富二代”的标签，跟那些任性地拒绝回家接手家族企业并声称要靠自己养活自己的富二代不一样，她真的在很努力地经营自己的串串店。
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富二代的影子，去她店里经常看见她蓬头垢面地在后厨切菜，而她店里的员工则在喝着可乐玩手机。她抱怨过串串店的生意一般而租金又太贵，她快穷死了。我们本打算跟她说一些我们的营销或管理经验，而她的下句话是“我还是叫我妈把这个店面买下来吧，这样我就不用交租金了”。她这句话让我们所有人都闭了嘴，从根本上说，她不需要我们的任何意见，所以，苏小茹的人生也是成功的。
谢薇薇和苏小茹过来的时候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赵心怡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谢薇薇裹着浅棕色的风衣，踩着十厘米的银色高跟鞋走过来，坐在我左侧，苏小茹一如既往素面朝天，穿着粉色的起球毛衣坐在我对面。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谢薇薇坐下对我说，她涂了正红色的口红，化了淡妆显得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生过病。
“我最近在吃药。”我不太想提我生病的事，大部分时候她们看见的我都是病恹恹的。
“找个男人补补就好了，别瞎吃药。”谢薇薇说。
她们都不怎么在我面前提我抑郁症的事，每次都开着玩笑把这个话题岔开。就像我也不会无趣到主动提起她之前说的要离婚的事，不拿会让别人感到尴尬的事当话题是成年人基本的道德之一。
“好久没有看见雅姐姐带新男朋友出来了，是不是最近金屋藏娇了？”苏小茹也打趣道。
“她是小鲜肉太多，不知道带哪个出来好。”赵心怡说。她也没有再甩脸色给她们看，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情好不好都摆在脸上。
“我最近吃素。”我说。
“连植物人都不放过，已经不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你了。”谢薇薇的话让我们几个哄笑了起来。
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往锅里倒菜，看着她们吃得热闹，我的食欲也好了很多，火锅店嘈杂的烟火味让我有一种自己也在脚踏实地生活的感觉。有火锅，有三五好友，这种热闹冲淡了虚无感，要不是开了车我都想敬这样的生活一杯酒。
“你们再说我可又要念诗了哦。”我说。
“求放过。”她们异口同声。
我的感情生活是她们八卦的主题之一，她们经常要求我带男朋友参加聚会，而我每次带的男人都不同。再后来她们偶尔会提起我之前带过的男人，我都会回想一下她们究竟说的是哪一个。一方面是我确实带过不少男性朋友见她们，另一方面是我真的记不住了。
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最近一年衰退得很厉害，这是我服用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之一。记忆力衰退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算太坏，生活中大部分的人和事都无关紧要，记不记得他们对我来说影响本就不大。我甚至想这大概是命运给我的另一种安排，让我丢弃掉过去的自己，走向重生。
她们时常羡慕我感情上的浪荡和自由，也从未见过我为感情的事烦过。如果我要说我是一个爱情主义者，她们肯定会认为这是我开过的最大的玩笑，这是比我说想当一个诗人更好笑的事。她们觉得我是一个新时代女性，有独立的生活和精神，男人对于我而言不过是生活中的消遣。
“苏千万，你跟小富最近怎么样了？”我问苏小茹。小富是苏小茹的男朋友，他们俩确定恋爱关系时请我吃了一顿饭，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富，他跟我的关系从朋友变成了朋友的男朋友。
“肯定两个人天天腻歪在一起，你是不知道现在有多难约到苏千万！”谢薇薇说。
“哪有？跟他还是老样子啊，我最近在忙店里的事。”苏小茹说。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和落寞，我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们这些富二代谈个恋爱真是腻死人！”赵心怡也打趣地说道。
女人之间的话题除了贴着价签的东西就是贴着标签的男人，我们给各种男人贴上不同的标签：直男癌、渣男、经济适用男、猥琐男……这些男人被我们一一分类，而自己会喜欢哪一种在暗中已早早盘算好了。
每个人在其他人眼里好像都有一堆标签，每一张标签上都标好了属性，我们只需要粗暴地将这些属性一一分类，再暗自为每一个分类都标好价格。
我们闲聊了一些八卦，水足饭饱之后已经十点多了，便各自回家。每次热闹散去，我都不太愿意回家。通常我会找一个离家不远的路边坐一会儿，看从我面前路过的人，或是回到家把电视打开，让家里有点声音。有时候失眠太严重，我会去电影院选一部完全无法看下去的烂片，然后听着声音睡一觉。
我讨厌冬天的原因是没有办法在室外待太长的时间，我在二环高架上把时速控制在八十公里，昏黄的路灯在重度雾霾下显得更加昏暗。十二月晚上的风让我有了悲怆的寒意，我不自觉地加大了油门，恍惚之间我又松开了。
我想，“爱情主义者”这个标签只适合天真的亡命之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