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绞着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天,等我看到张金树的时候,这哥们儿已经基本上成了一个雪人了。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两个老熟人,张茂和李大年。
见过了礼,张金树用手抹扯了一把脸上化了的雪水,诧异道:“侯爷,您居然还住在这里?”
我微笑道:“老张,那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哪儿?”
张茂在一旁陪笑道:“侯爷,小的跟张统领都去过长安,莫说是皇城左近的公侯府邸,即便是永安坊、敦义坊左近的大宅子,也比您这侯府看着体面些。小的们在路上还念叨着,侯爷升了官,这府邸不知道会豪华成什么样子。万万没想到,侯爷仍是居住于此,跟从前一点变动都没有。”
我摆手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再豪华的府邸,睡觉也只用三尺宽的地方罢了,就你们想得多。莫要说这些闲话了。打扫打扫身上的雪,咱们进去喝酒。”
菜式依旧是白云居的八大碗,新鲜出炉的白云源两大坛子。几个人坐定,张金树感慨道:“俺老张这回可是应了个好差事啊,侯爷,不怕您笑话,俺老张做梦可是都想着您府上的吃食。和桌子上的这些东西比起来,俺在蔚州每天吃的那些,都是些猪食。”
我笑道:“岑老爷子当初要是知道你老张想的是这些,定是不会派你来我身边,堂堂百骑司的统领,要真是被一顿吃食收买了,那他老人家的脸可丢大了。”
张金树老脸一红,涩然道:“侯爷,真神面前不说假话。俺老张带着这两位弟兄,跟您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侯爷您是什么人,俺老张最清楚。至于在这怀戎该做些什么,俺老张心里有数。只盼着侯爷不把俺老张当做外人,俺就铭感肺腑了。”
我摆了摆手,正色道:“老张,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百骑司的职责所在,万万不可苟且。你记着,在这怀戎县,该做什么,你必须要按着规矩去做,老爷子派你来是信任你,若是因为私交坏了公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对不住岑老爷子的一番信任!”
张金树一愣,转头看了看其他两个人。三人一起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小的们多谢侯爷。”
我摆手笑道:“行啦,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赶紧坐下吃饭。老张,那盆子肉丸子是特地给你预备的,今天你必须把他吃完。”
张金树“啊”地一声,连连摆手道:“侯爷,俺老张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俺吧!”
张茂和李大年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哈哈笑道:“你们不知道吧,老张第一次来怀戎的时候,吃了我大半盆子凉肉丸子,又喝了一大壶冷茶,结果,苍峡奔雷,万斛泉涌,那叫一个奔放。这丢人的事情,榻上不会和你们说的……。”
张茂和李大年听了,想笑又不敢笑,都是双肩不停的抖动着,憋得满脸通红。
“老苏他们都在军营之中操练新兵,平日里不怎么回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给你们接风,你们别嫌冷清。过几天就过年了,到时候咱们再一同聚聚,喝个痛快。”
三人又是站起来齐声拱手道:“不敢。”
我微笑道:“都不是外人,不要讲这些虚礼了。你们看,今天为了怕你们拘束,我连下人都没留在此处,屋子里面就咱们几个,都随意些。”
张茂起身道:“既如此,小的僭越了。”说罢,拎起一坛子酒,拍开泥封,咕咚咚的给在座的人都斟满了酒。霎时间,满屋子都飘满了酒香。
张金树站起身,双手捧着酒碗道:“侯爷,俺老张借花献佛,敬您这一碗。”
我摇头笑道:“老张,这酒性子烈,这一碗喝下去,我可就连坐都坐不住了。坐下坐下,都随意些,我们慢些喝。你们一路上跑了两三天了,先吃点儿东西好好垫垫,吃饱了我们再喝。”
张金树把碗放下,挠着脑袋笑了笑,不再客气,拎起筷子就造,看样子,是真饿了。其他两人见状,也松了拘束,大口吃喝起来。不过,张金树还是真有记性,,香喷喷的四喜丸子,真是一口都没动。
看着众人的筷子节奏变慢下来,我开口道:“老李,你的腿如今可好利索了么?”
李大年听我询问,连忙放下筷子起身道:“劳侯爷惦记,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会儿能跑能跳的,什么都不耽误。”
我伸手示意他坐下,微笑道:“你们几个,和我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若是没有当初的误会,今天你们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能聚到一处,这就是缘分,来,饮胜。”
三人也一同举杯道:“饮胜!”
到底是酿造出来的白酒,相比起来,白云源要比从前的蒸酒更绵柔一些,入口也更醇厚,没有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不过,这酒的度数却绝对不低,我约摸着,怎么着也得五十度往上。
吃了一口菜压压酒,我开口道:“老张,如今,刘贼兵锋甚锐,拔城夺寨可谓是所向披靡,蔚州现在怎么样,百姓可还安分么?”
张金树点头道:“侯爷放心。自高开道授首之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如今的蔚州,虽然不及怀戎这里繁盛,秩序却也还算井然,毕竟,还有数万大军在那里守着,两位薛将军都是悍勇之辈,即便百姓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的。”
我摇了摇头,叹道:“一味地指着用强压制,终究不是办法,起码,要让百姓吃饱了才行。只有那样,百姓才不会有从贼之心。”
张金树点头道:“侯爷说的是,只要有一口饱饭吃,有哪个百姓愿意去从贼的。不过,时逢大灾之年,蔚州又驻着几万军队,真想要老百姓吃饱饭,还是有些难度的。若不是有府库从前的那些存粮,根本就撑不到现在,进入腊月以来,蔚州的粮食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我诧异道:“五万多担粮食呢!这么快就捉襟见肘了?”
张金树放下酒碗,无奈的摇了摇头:“凌判司上任没几天,就调运了两万担粮食运去了屯兵宗城的李大总管那里,左近的灾民又蜂拥一样进了蔚州,三万担粮食,数万百姓加上数万军队,又能吃上多久。”
原来如此。不过想来也难怪,凌敬原本就是李世勣的人,这么做权当是回报旧主了。只是,如今宗城已经陷落,这两万担粮食,这会儿却已经便宜了刘黑闼了。
我摇了摇头,问道:“凌判司如今在蔚州怎么样,口碑如何。”
张金树点头道:“凌大人是一个好官,体恤民意,呵护民心,为官也清廉,百姓们都很敬仰。”说罢,偷偷看了一眼,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这些日子以来,卑职跟凌大人也算有了些私交。凌大人也不止一次的在卑职面前提起过侯爷,说是侯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侯爷。”
我摇头叹了口气,微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各为其主而已,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更何况他如今也是我大唐的一州判司,只要他能够做个好官,那些私怨本侯爷不会放在心上。”
张金树一挑大拇指:“侯爷好心胸,您知道不,俺老张这辈子只佩服两个人,第一是岑大人,第二,就是侯爷您了。”
我微笑道:“佩服我?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有什么值得你佩服的?”
张金树正色道:“侯爷,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这怀戎县俺老张先后来了三次,每来一次,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这次,虽然天降大雪,不过街面上的繁盛程度仍旧比蔚州要强上不知多少倍。民生什么的,俺老张不懂,可是,有些事情,俺老张还是能分出好坏的。
前阵子在蔚州的时候,看那街面上行走的百姓,若不是满脸愁容,便是一脸的苦色,根本就看不到一丝笑容。可是今日到了怀戎之后,俺老张看着大街上来往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庆,从这一点俺就知道,怀戎百姓的日子,比蔚州强了不知多少。俺老张知道,怀戎县能有今天,都是侯爷您一手造就出来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即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没有办法让一个县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怀戎县的百姓能有今天的日子,那都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如果百姓们不努力,我这个侯爷再帮他们也是没用的。”
张金树故作神秘的道:“侯爷,这话暂且不提,您可知道,俺老张最佩服您的是什么吗?”
我笑道:“最佩服我的?你老张最佩服我能做得一手好饭吧?”
张金树放低声音道:“侯爷,俺老张最佩服的,就是您预知的本事。您可记得,早在数月之前,您就和俺老张说过刘黑闼必会糜烂河北,秦王会领皇命征讨刘贼,如今,这些事情可全都应验了。俺老张如今对侯爷,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摇头笑道:“你倒记得瓷实。不过,这些话当时也只是猜测而已,不算什么本事。”
张金树躬身道:“卑职明白,卑职明白。”
我笑着啐道:“什么你就明白了,不说那些没用的,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张金树放下酒碗对张茂和李大年道:“侯爷的意思,你们两个明白了么?”
李大年忙应道:“统领放心,刚才一番话,卑职定当为侯爷守口如瓶,不透露一句出去。”
张茂却在旁边一脸懵懂的道:“侯爷跟统领刚才说什么了,卑职啥都没听到啊?”
张金树啐道:“就你贼心眼子多!”张茂却只是嘿嘿一笑,夹起一块软炸里脊放进口中大嚼,再不答话。
我无奈的笑了笑,张金树想的还是有点儿多。
其实,对于别人的看法,我是不在乎的,即便被人当成了神棍,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神仙子弟嘛,自然是要有点儿过人之处的。要是和那些憨货一样,凭什么自诩神仙。
更何况,我身上的好多事情,包括显露出来的这些学问,是说不清楚来历的,即便是拿着终北一脉出来说事儿,也未必会人人尽信。
终北一脉终究是要入世的,真要到得那时候,好多学问上面的事情就会更加没办法说清楚,毕竟他们也是从未听过。在这种情况下,有个神棍的身份罩在我的身上,我觉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儿。
说起来,这个年代的人心思都奇怪的很。名目繁多的神佛满天飞,满世界也都是善男信女。可是不管是谁,一旦做了官,就得一本正经的秉承大道,敬鬼神而远之了。从没听说哪个正经八百的高官显宦是神棍出身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神鬼之说,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