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腊月二十四,祭灶的日子,也是小年。后世的时候在东北,小年儿都是在前一天过的,据说华北地区也是。之所以要提前一天,是被满清鞑子给带偏了,因为,腊月二十三是满清帝王家祭天大典的日子,把两个日子合到一起,能省点儿挑费。
大早上的没有太阳,彤云如铁,雪虐风饕。领着全家人给灶王爷郑重其事的行过了礼之后,我在风雪之中送走了两拨人。
第一拨是岑鹤和百骑司十五名校尉。随行的,还有闵三等几个精于火药制作的军户和惊鸿及若烟二人。
经过了一下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决定了让惊鸿和若烟两个人跟着岑鹤出去闯一闯,毕竟,他们迟早都是要融入到这个世界里的,我想,有岑老爷子在,即便此二人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之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更何况,他们只是缺乏历练而已,并不是傻。
两个人对于我的决定不置可否,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尊者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说出什么了,只要听从就是。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请,自然有我这个家主去处理。其实我知道他们毫不犹豫的离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这个尊者年龄有些太小了,每天见面给我见礼的时候,我能够清楚的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不自在。
第二拨是陈善和陈缘两个曾经的小和尚,他们的目的,是鸡鸣山的慈云禅院。
两个人都曾经在山上生活了三四年,不只是对去世的了空和尚还是其他的师兄弟,都有着很深厚的感情。了空和尚圆寂之后,二人就跟我下了山,将近半年的时间,始终也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如今已近年关,思念之情尤甚,借着祭拜先师的机会回一趟山上,也可以看看几个从前的师兄师弟。
早在五六天之前,陈善就开始张罗着回山的事宜,祭拜的香烛纸马满满一车,给师兄弟们购置的冬衣,鞋袜等一些生活必须的物品也装了一车。粮食,怎么着也得拉上几车,还有一辆车上面,装了足足一千贯铜钱。
鉴于陈善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复原,陈缘也还太小。为防意外,我吩咐赵公年带着四五个医护营的青壮一同陪着上了山。得了外差的老赵高兴地不得了,这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该走的都走了,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静静的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堵得满满的。我讨厌给人送行,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也不管要走的人离开的时间是长还是短。每每望着飘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我的心里总是会说不出的惆怅。
敲门声起,不用问,一定是安慧儿跟贺若瑾瑜两个。全家人都看得出的心情不好,这时候没人会来打扰我,只有这两个女人知道,我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安静,而是安慰。
开门让她们进来,我复坐在椅子上接着发呆。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放下手中拎着的食盒,直接在烧得热热的炕上支上了炕桌,将食盒之中的吃食一一摆到上桌上。
菜式不多,却胜在精致,酸笋,腊鸭,蒸鱼,酱肉,皮冻,还有一小碗用鸡汤煨制的山菇。
“郎君,妾身看到你今早祭灶之前,就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妾身和瑾瑜姐姐去了一趟白云居,使唤着厨子弄了这些,你多少吃两口,莫要饿坏了身子。”
“郎君,我们两个都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不过,想来有义父他老人家在,必不会让惊鸿和若烟两个吃了什么亏的。而且,这两人虽然久居终北,不经人事,却都算得是冰雪聪明之人,应该不会惹下什么祸事。”
我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有酒么,你们两个陪我喝一杯吧。”
安慧儿嗔道:“大早上的,喝什么酒,不行!不过,我和瑾瑜姐姐知道你喜欢吃稻米饭,前段时间,有几个靺鞨人贩了几百斤卢城稻来,舂了之后,米粒狭长青白,异香扑鼻,就花了大价钱买了。今天特地蒸了给你,你好好尝尝。”
我眼睛一亮:“米饭在何处?”
安慧儿嫣然道:“瑾瑜姐姐,怎么样,我们这个郎君就是个好嘴的。刚才还满脸的不爽利,一定见有好吃食,眼睛里都放了光出来。”
贺若瑾瑜也笑道:“慧儿姐姐,郎君总是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再大的事情,在郎君心中都没有吃饭来得重要,此言果然不虚。”
从黑陶钵之中挖出一勺子晶莹剔透的米饭放进嘴里,感受着紧实而又软糯的口感,我的眼泪差一点都流出来。半年多以来,我做梦都在想这个味道,卢城稻,响水大米,家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明白这碗米饭的意义。
数万年前的火山喷发,在广袤的东北原野上形成了世界上第二大高山堰塞湖,湖畔的玄武岩石面上,经年积累了一层厚厚的腐殖质黑土。勤劳的原住民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种植出了堪称米中之王的卢城稻,直到一千多年之后,这种米仍旧享誉全世界,不过,名字改成了响水大米。
响水大米之所以珍贵,是因为这是全世界唯一一种生长在岩盘地上的稻米,东北的寒冷气候给了响水大米漫长的生长周期,岩盘地表巨大的昼夜温差,更是造就了响水大米无可比拟的优良品质。都说是灾年米贵如珠,可是这响水大米即便是盛世之年,也依旧不是普通老百姓吃得起的东西。
物以稀为贵,真正的响水大米产量太少了。响水村几千亩的岩盘地,每年的产量不过几十万斤而已,可谓是弥足珍贵。后世的我活了四十多年,真正的响水大米,也仅仅是吃过两三次而已,那还是借了妻子娘家在响水村亲戚的光。至于超市里面那些打着精致包装的所谓响水大米,其实全都是挂名的赝品。
想来,若是没有这怀戎县繁盛的边境贸易,我这辈子是吃不上所谓卢城稻米了。就为了眼前这钵子晶莹剔透的米饭,我这半年多付出的辛苦也值了。
“那几个贩米的靺鞨人现在哪里?”
贺若瑾瑜一愣,随即答道:“几个未开化的野人而已,谁会在意他们的去处。郎君,你找他们做什么?”
我叹气道:“若是有机会,我想去产米的地方看看,有他们带路,会方便一些。”
安慧儿也诧异道:“那里都是蛮荒之地,没有什么人烟的,郎君去那里做什么。”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去那里,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从前的影子而已,至于有没有人烟,不重要。”
贺若瑾瑜疑道:“郎君从前去过靺鞨?是跟着师父去的吗?”
我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颔首道:“去过。我曾经在哪里生活过好久,以至于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都是那里的一切。”嘴里面说着,双眸之中也跟着起了一层雾气。
看到我如此,两个女人都没了问话的心思。安慧儿微笑道:“妾身知道郎君想喝酒,不过,大早上的,不许你喝白云源。家里还有几坛子西域的葡萄酿,我去拿给你好不好。”
贺若瑾瑜也拍手道:“对对,慧儿姐姐快去拿来。那葡萄酿都是上品,比我从前在北平王府喝的都要好些呢。”
安慧儿叫道:“瑾瑜姐姐,你居然背着郎君偷偷喝酒,这还了得,郎君,快动用家法好好教训她一下!”
贺若瑾瑜坏笑道:“慧儿姐姐,好像,你喝的比我还多哦?要让郎君动用家法,教训的首先应该是你才对。”
安慧儿“哎呀”一声,脸上顿时满是羞涩。这两个丫头,都明白所谓的家法是何含义。
我摇了摇头,微笑道:“慧儿说得对,大早上的,我们不喝酒。今天是小年,左右没什么事,你们两个谁会抚琴唱歌儿,给我来一段好不好,我想听。”
“啊?”听了我的建议,两个女人脸上都是一垮。我苦笑了一下,看来,让这两个丫头抚琴吟唱,还真是难为她们了。
“没关系,既然你们不会唱歌儿,我给你们唱几句好不好?”
“啊?”惊讶之声比刚才的声音高出来很多。在她们看来,一个大男人会唱歌儿,应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说唱就唱,我放下手中的碗碟,和筷子,清了清嗓子,扯起脖子嚎叫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那里有漫山遍野,大豆高粱,在那青山绿水旁,门前几棵大白杨,齐整整的篱笆院儿,一间小草房啊,哎唉嗨吆……。”
后世的时候在歌厅没少唱庞龙的这首歌,可是,如今在大唐的这座小边城再唱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豆高粱,白杨草房,这会儿都还没有影子呢吧。
一曲嚎罢,原本堵得满满的心里舒服了好多,一旁的贺若瑾瑜眼神迷离的看着我,喃喃道:“郎君,这世上居然可以有这么好听的歌儿……。您告诉妾身,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至于安慧儿,只知道直愣愣的看着我,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微笑道:“一首歌儿而已,郎君我会的多着呢。等我从军中回来,做些乐器出来,什么笙管笛箫琴瑟琵琶一概不要,要做,咱们就做点儿新鲜的。到时候,开个乐器厂,还能挣一笔大钱。”
话音未落,贺若瑾瑜啐道:“本来是风花雪月的儒雅之事,转瞬间就被你弄得如此不堪,要那么多钱来做什么。”安慧儿却在一旁笑道:“瑾瑜姐姐,赚钱有什么不好啊,没有了钱,别说是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了,想偷喝一坛子葡萄酿都不会有。”
贺若瑾瑜嗔道:“就你话多,今晚,就让郎君对你动用家法,让你知道厉害。”
看着嘻嘻哈哈的两个女人,我的心情好了许多。临近年关,对后世亲人的思念,没来由的就冒了出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很多人和事,都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无法淡忘,却又不能时刻想起。很多个夜里,心头冒出来的这种刻骨的思念把我折磨的生死两难。如果不是我活得比较大条,这会儿早就崩溃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道:“医护营的操练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再有二十天左右,我就会出发去秦王军中。你们放心,最多半年时间,我就应该可以回来。这段时间之内,你们要看好这个家,莫要出什么岔子。其实,在我想来,家里面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不过,要是万一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事情,你们就差人去找老霍他们几个,让他们解决。临走的时候,我会吩咐的。”
安慧儿痴痴的望着我,悠悠道:“郎君,妾身和瑾瑜姐姐的嫁衣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你回来。你答应过我们的,莫要食言。”
说到嫁衣,贺若瑾瑜也是脸上一红:“郎君,妾身二十一岁了,郎君怜惜,莫要让妾身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