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里的返程途中,原本的一百二十三名重伤的响马变成了一百零六人,不是医护营的官兵救治不力或者虐待他们,而是这些人的伤势太过严重了,又加上天寒地冻的,没能挺下来。
预想之中的大雪并没有下的很久,随着战事的结束,雪也停了下来。天已经彻底的黑下来了,军士们燃起了手中的火把,回头望去,数百条火把有如蜿蜒在山路之上的一条火龙,队伍的尽头,直入星辰。
相对于官兵们的趾高气昂和意气风发,一千多被用绳索串在一起的响马情绪都很低落,没人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看着已经死掉的同伴被从简易的担架上扔进路旁的深沟里,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木然的,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悲伤和痛苦,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这会儿,他们的心里想的应该只有自己的明天。
队伍在临近怀戎县不到十里的地方,迎上了前来迎接我们的霍春风、靳融、高展以及怀戎县的耆宿士绅和诸多百姓,呼呼啦啦的有数百人之多。先前返回的受伤军卒将得胜的消息通知了他们,十里郊迎,是怀戎县所有人对凯旋之师表达的崇高敬意。
让我意外的是,安慧儿和贺若瑾瑜两个人也在,旁边还有程毅和陈善几个本应在鸡鸣山慈云禅院的人。
巨大的火把亮如白昼,路中间横着一只硕大的香案,一只足有脸盆大小的香炉里面插着三支两尺多高的蓖香,足有拇指粗细。香炉前面,摆着猪、羊、鹿三牲,脖项之上都用红色的绢帛扎出了花朵。
香案前面,三十坛白云源,被摆成了三座金字塔的模样,坛口的酒封都已拍开,清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之中。
两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人走上前来,拦住了我要下马的举动,并且伸手接过我的缰绳,颤颤巍巍的站在马前持缰而立。
随后,以霍春风和靳融为首,所有人撩袍跪倒,在两位老人的唱礼声中,叩首下拜。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看着面前这么多人给我叩头,我有些不知所措。正满心纠结的时候,,两个老人将我的马缰交给了四个穿着一身华装的女人,在我的马前躬身而礼,随后朗声唱到: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随后,靳融也站起身来,带着怀戎学堂的所有先生站在我的马侧,正冠束带,跟着朗声唱道: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再接着,人群分开,从后面走上来十六个身着彩装的女人,在我的马前躬身下拜,随后翩翩而舞,齐声唱道: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吟唱完毕,歌者尽皆退在一旁,霍春风带着众人再次下拜道:“怀戎令霍春风,率县衙属官及百姓,恭迎侯爷及五百勇士凯旋!”
随着霍春风的动作,身后众人又尽皆下拜,齐声道:“我等恭迎侯爷及五百勇士凯旋!”
众人拜罢,由苏卫和彭小易带领,不管是马上还是步下,五百官兵都以右拳虎口击在左侧的胸甲上,隆隆作响,随之齐声高呼到:“万胜!万胜!万胜!”
相对于我对于这种场面的满脑子浆糊,苏卫等人到底是职业军人,对于类似的欢迎仪式,他们知道这时候该做些什么。不然的话,我这个侯爷就糗大了。
说真的,这一刻,我很激动。虽然我不明白他们唱的那些词的具体含义,虽然我看不懂那些舞者的舞姿想要表达什么,可是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应该是这怀戎县能够在这样的条件里内出来的最高规格的迎接方式。能得到眼前这些人的如此爱戴,夫复何求?
一大碗烈酒下肚,我强忍着腹内的翻江倒海,把剩余的荣耀都给了苏卫他们,今天,他们才应该是这里的主角,我这个侯爷,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打酱油的而已。
撇开众人,我漫步踱到了两个女人面前,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一旁的程毅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家主,两位主母以死相挟,属下实在是拦不住,请家主责罚。”程毅满脸的愧疚之色,跪在雪地上不肯起身。
我看看两个女人脸上的激动神色,叹了口气,上前把程毅搀起来:“老程,不用自责,我知道这事儿怪不到你,让你为难了。”
虽然程毅并没说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却也能猜得出泰半,一定是安慧儿跟贺若瑾瑜今天早上知道了我今天去迎战五千响马之后,不顾一切的从慈云禅院赶回了怀戎。我甚至可以猜到,若不是不知道战场在何处,这两个女人甚至会直接跑到青龙峪去找我,因为前两天走的时候她们都说过,我若战死,她们绝不苟活。
这是两个心思都很单纯的女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简单如斯,同生共死,是她们的内心对这份感情的执念。这份执念,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
一旁的陈善偎在一身貂裘之中,脸上却仍是没有一丝血色,我走上前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身子骨儿还没复原,这天寒地冻的,你跟着折腾什么?”
陈善眉宇间都是激动之色,颤声道:“这样的时候我如何会不来。说起来,若不是这身子骨儿不生气,今天本应该陪着你一起去的。是我没用。”
我伸手拍了拍陈善的肩膀:“我们是兄弟,用不着说这些。安心把你的身子骨儿养好了,想要冲锋陷阵,以后的机会多得是。”
听了我的话,陈善正色道:“别总担心我的伤势,我自己心里有数。跟你说件事情,你别拦我。再有半个月你就要出发去军中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跟你一起要去。”
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好,这次走,我带着你。”
几年的青灯古佛,并没有在陈善的身上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的佛性,了空和尚之所以在临终的时候把他和陈缘托付给了我,应该就是这个原因。这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当和尚的材料。
而且我知道,这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管他要跟我一起去军中是为了我的安危着相还是想要建功立业,我都不能总拦着他,不然,会冷了他的心,那样反而会适得其反。
挨个儿和人群之中的所有人都打过招呼之后,我微笑着走到两个女人面前,深呼了一口气,牵起她们的手道:“走,我们回家。”
说是回家,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却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在家里待着。因为,一场大战下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小小的怀戎县,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曾经的山贼和响马,如何安置就是一个大问题。整个儿县衙的大牢,满打满算也不过只能装下五六十人而已,可是,这些响马却足足有一千多人。
最理想的情况是将这些人送到两处矿山,进行劳动改造。只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虽说都是响马,不过,每个人的情况却也不尽相同。想要送去矿山做工,怎么着也得把其中的桀骜不驯的乖戾之徒摘出来才行,不然,铁定出事。
所以,这几天我都在着手处理这些事情。
首先,是让这些贼匪相互举告,将其中手上有人命的贼匪都揪出来,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留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这些人手上有了血,就谈不到什么人性了,就好像手里拎着个锤子,看到什么都想拿着锤子上去砸,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其次,一些采花盗柳之辈也不能留。这些人犯下的是被所有人不齿的罪行。在这个青楼妓馆遍布市井的时代,每个男人都可以明目张胆的进去消费一下,而不用担心被某治安机关拘留罚款。在这样的条件下,居然还去采花盗柳,这绝对是一种不可被原谅的罪行。所以,这些人,也不能留。
再有,就是对于黄花梁的风勿语这个人该如何处置。其实不只是我,包括张金树和霍春风在内的其他人都对这个贼酋表现出了极大兴趣。虽然成为了阶下囚,不过这个人的风度和学识依然可以让所有审讯他的人折服。
所有人对此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此人必定不是普通的响马出身,因为他举手投足之间无意流露出来之中的那种贵气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若非经过几代人的人文积淀,培养不出来这样的人才。
其实依着我的意思,不管他再怎么风姿绰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贼酋罢了,只要能确定他的罪行,砍了就是。但这个想法被张金树极力阻止了。理由是,如今的河北道,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在没弄明白这个风勿语真正的身份之前,此人不能杀。
看着张金树复杂的眼神,我知道他说的是现实。国朝新建,河北道人心尚未归附,所以,很多人都想借此之机在这里蒸上一笼人血馒头而大快朵颐。当初各方势力在我身边埋下那么多钉子就是因为如此,现在也依旧一样。可以确定,我现在的身边,仍旧不乏这样的钉子存在。甚至,有的钉子就是朝中某位权贵埋下的。
大年三十儿的早上,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我制止了众人想要继续问明白风勿语背景的举动,吩咐人在大牢最里面的角落里单独辟出一间牢房,把风勿语关了进去,然后,把门窗全部用木板钉死,再用铁梁将出口封住,只留下一处能够进出饭碗和净桶的一尺见方的窗口。
“从今天开始,即便是送饭食和换净桶的时候,任何人也不得与此人说一句话,不管他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不允许。若违此令,与此人同罪!”在我阴沉着脸发布了这条命令之后,所有人都是神色一凛,毕竟,我发火的时候并不多。
从前的时候也就罢了,白云居那仨瓜俩枣的事情,我可以忍。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老子不在乎!可是,如今这怀戎县有数万百姓在此。五千贼匪啊!一旦城破,这数万百姓的下场会何其悲惨!难道,这数万条性命都压不住你们的利欲熏心么?
好!你们想玩,老子陪你们玩就是。既然不能杀,那我就不杀,不过,老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若说是杀鸡给猴看的话,这个风勿语,就是一只被我拿来吓唬这些猴子的鸡。
想要从这怀戎县分一杯羹,没问题。只要你付出了该付出的,谁来都可以。不过前提是,你得跟我这个沮阳侯明说,暗地里使绊子,即便是皇帝老子我也不给你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