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在经历了端午、中秋、重阳多个传统节日之后,我迎来了身在大唐的第一个除夕。明天,又是一年了。
这一天,洒扫庭院,焚香祭祖,是每个家庭都要做的事情。我这个沮阳侯也一样,不过,我祭拜的,是我那个子虚乌有的师父。
堂屋之中庄严肃穆,紫檀木的牌位前香烟缭绕,祭品纷繁。跪在蒲团之上,我三拜九叩行了大礼。这会儿,我拜的不是那个牌子,而是我后世的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我已经死了。除夕夜,本应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是这会儿,后世家里的客厅墙上,会不会只挂着我的一张黑白照片。
经过了半年多的风风雨雨,如今的怀戎县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萧条穷敝的边境小城了,论起繁华程度,即便是相对于左近的幽州和蔚州这样的所谓大地方而言,怀戎县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酉时初刻,华灯初上,长行街上的白云居高朋满座,嘉宾盈堂,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喜庆神色。伙计们将各种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的端将上来,整坛整坛的白云源都拍开了泥封,酒香馥郁。
作为怀戎县身份最高的人,我代表怀戎县一级政府做了短暂的宴会致辞,不外乎什么在全县上下共同努力下,怀戎县经济形势和社会治安状况一片大好,明年需要再接再厉,共创辉煌之类的屁话。随后,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宾客们欢声笑语猜拳行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猜,这会儿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就在三天之前,整个儿怀戎县还处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巨大的威胁之中。
在象征性的与在座的宾朋喝了两杯酒之后,我这个主人选择了告辞。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青龙峪大捷。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
其实若是按着我的意思,今天白云居的首席和次席安排的应该不是我这个侯爷和一众官员,而是十六名医护营的军士。青龙峪一战,这十六人奋勇争先,杀敌无算,包括风勿语在内的很多响马头目都由他们亲手擒获的,他们,才应该是今天的主角。
不过,这个提议遭到了包括十六名勇士在内的所有人反对,在这些人的心里,再大的功劳都要屈服于身份的落差,这些粗汉,到底还没办法出现在华堂之上,这就是现实,虽然我很遗憾。
既然他们不能到白云居来,那就只有我去军营了,发钱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让人等太久的。若是让人把心等凉了,再多的钱都挽救不回来。这是我一直以来秉承的一个原则。
五百军士最低的赏格是每人五贯,一百骑兵的赏格是每人八贯。至于手刃过贼匪的,赏金另算。最多的,是我要请到白云居参加除夕宴的十六名军士,他们每人的赏金是五十贯。
没说的,欣喜若狂!
医护营的五百军士和大唐其他军队不一样,虽然同为府兵,虽然同样没有军饷,不过,他们所有的装备和武器都是我这个侯爷给他们预备的,也正因为如此,战场上的缴获也就都归我所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赏金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收入。
对于这样的安排,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所有人都知道,我分给他们的,要比他们期待的更多。这些人都出身于底层百姓,如果仅凭着做工种地的话,他们一辈子也攒不出来这五贯钱。
发了钱自然是要庆祝一下,烧得通红的炭槽子一溜摆开,没什么纷繁复杂的菜式,上面架着几十支金黄的烤羊,至于酒,更不消说,都是直接从酒坊的酒溜子上面接出来的新酒,连坛子都不用封。
军营之中燃起了十几堆篝火,驱散了整个儿军营之中的寒意,红红的火光映在众人脸上,再丑的人笑起来也和花儿一样。
苏卫,彭小易,赵公年,杜元等人各自身边都聚集着一大堆的军士,听他们五马长枪三吹六哨地讲述着从前的英雄事迹,我这个侯爷的身边,自然也是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一大群人。
“侯爷,您尝——昂尝这羊腿,这可是邢,邢老妖的手艺,他阿爷,年轻的时候在、在匈奴待——哎过好几年,烤——奥羊的手艺最是地道。”一个叫许成的军士用木盘子递给我一块肥羊腿,满脸都是殷勤,不过,说话实在是有点儿不利索。
都是热血汉子,这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摆手拒绝了郑喜春递过来的短刀,我就着许成的手叉子将羊腿切下来一块,蘸着青盐放进嘴里,别说,还真不错,外焦里嫩的,而且,这羊腿不知道是放了什么香料喂过,吃起来感觉不到什么油腻。
看着我毫不犹豫的吃了自己递上来的羊腿,许成的两只眼睛放着光,激动得浑身颤抖。我约莫,这时候即便让眼前这个汉子捧着火药包去把长安的太极宫炸了,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咽下了口中的羊腿,我微笑道:“许成啊,你今天得了多少赏金啊?”
许成磕磕巴巴的回道:“回——诶侯爷,小——奥的今天,得了十二贯钱。”
“嗯,那不算少。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有婆娘,还有两——昂个崽子。”
“有家有小的,有了钱可不许乱花,知道不?”
“侯爷您放——昂心,我家那个婆——呃娘管家严——安着呢,这钱到不了小——奥的手里。”
没得说,这是个实诚汉子,起码,对我挺实诚……。
后世的时候,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位所谓公知大神的文章,具体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中心思想我却依然记得,大体的意思是这位公知大人新买了一辆车,在一条小巷里和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剐蹭了,人家对他不依不饶的,这让他觉得,越是身处底层的人,素质越低,心理越阴暗。于是,这位公知由此想到了很多社会问题,有些,甚至上升到了道德层面。归根结底一句话,穷人,都是坏人。
我无法确定在这个年代,那位后世公知大神的祖先是不是已经进化成了单细胞生物,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即便他的祖先这会儿已经可以两条腿走路了,也未必就会一定是上层人士。更何况,即便是所谓的上层人士,素质也不一定就会高到哪儿去。
其实那位公知大神应该是没弄明白,素质这东西不是品味,它并不取决于你所在的位置。借老郭的一句话,有些人,即便你身上喷着法国香水,我在你身边走过去也能闻到一股人渣的味儿。
正所谓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有屎,所见万物皆是屎。这位公知大神心里面装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在我看来,只有许成这样的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才是一个社会的基石,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在农田里耕种,在作坊里做工,在战场上拼命,才能让我这样的所谓上层人人模狗样儿的坐在这里,装出一副居高临下却平易近人的恶心模样。
一大群人围着我,七嘴八舌的每人聊上几句,我觉得很和谐。相比于白云居里的那些满脸假笑的耆宿士绅,我还是更喜欢和许成这样的汉子打交道,因为,这些人和苏卫他们一样,是可以交心的,而那些所谓的耆宿士绅,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侯爷,您说的安息茴香小的曾经听家父说过,是烤羊的好作料,不过,咱大唐没有啊。至于您说的辣椒,小的真是从未听说过。”
说话的就是烤羊那个叫做邢老妖的汉子,本以为叫这名字起码也是长得奇形怪状的,没想到却是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安息茴香咱们怀戎县那些突厥人手里就有,只是价格不算便宜。至于辣椒那东西,我这个侯爷也没办法,如果我们从三会海口坐船一直向东,漂洋过海走上好年或许可以找到,但是一路颇多风险,为了口吃的,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旁的许成却拍着胸脯大声道:“侯爷,只要——奥是您想——昂吃,不管走多远,小的都——欧给您找回来。”
这个夯货,不愧是姓许,我看,不如叫许愿得了。我约莫,八百多年后的哥伦布九死一生才发现的新大陆,在许成脑子里的难度应该和去一次长安城没啥却别,因为,他的认知就只能在这个层面上,美洲和长安在他的心里,都是天边。
从军营出来,已是深夜。喝了不少酒,我却没有一丝酒意,只是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团火。
黑幕般的天空无星无月,和那个凌晨看起来一模一样。该死的虫洞啊,我当时怎么就好死不死的跑了进去。让我在这里装先知!装神棍!装圣人!
我特么不想忧国忧民好不好!我特么不想身先士卒好不好!我特么不想弄得得自己满手鲜血好不好……!狗屁啊!老天爷,我特么就是一个屌丝,你折腾我干嘛?好玩么?
走上长行街的时候,正是子正时分。街路两旁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守岁的人纷纷打开家门,走到街上,互相道着安好。尤其在见到了我这个侯爷之后,诸多街坊的情绪都高涨起来。
“万岁!万岁!侯爷万岁!”
听明白了百姓的呐喊,我的心里一聚灵,喝下去的酒顿时变成了冷汗冒了出来:“老苏,你听这些人在喊什么?”
“启禀家主,这些百姓们在喊侯爷万岁!怎么,家主可是听出来有什么不妥了吗?”
看着一脸诧异的苏卫众人,我突然醒过味儿了。这时候的万岁,还不是皇帝的专用词语,不算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字眼儿。很多老百姓互相之间也是用这俩字儿做祝福语的,说白了,这就俩字儿和早安晚安这样的字眼儿区别不大。
而且还有人用这俩字儿当做名字的,比如前隋的名将史万岁,比如尉迟恭的老乡张万岁,数十年后,还有个叫谢万岁的。
你大爷的,差点儿没把老子吓尿了。
一路之上熙熙攘攘的,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前,安慧儿和贺若瑾瑜正在门外翘首以盼。这天寒地冻的。这俩傻丫头也不怕着了凉。
牵着两个人冻得冰冷的手走进堂屋,我一下子怔住了。桌上的一张苇帘子上面,摆着几十个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饺子,从傍晚到午夜,已经吃了两顿年夜饭了,我却一直都觉得缺点儿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没吃饺子,还是这两个女人懂我啊。
“郎君,这些饺子,妾身与慧儿姐姐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只是,妾身与慧儿姐姐手拙,包的实在是不怎么样。”
看着两个女人希冀的神情,我努力的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道:“总说让你们跟我在一起能够平安喜乐,没想到,却连个年也过得不消停。前些日子,更是让你们为我担惊受怕的,是我做得不够好。”
安慧儿偎着我的手臂,轻声道:“郎君,我们不说这些,还记得妾身第一次吃饺子的时候,你就曾经跟妾身说过,这东西就是过年的时候吃才最是应时。现在已是元日了,郎君带着我们去煮饺子。”
“好,我们现在就去煮饺子!不过,我约莫你俩这手艺,弄不好我们三个得喝一顿面片丸子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