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儿渡河的过程,用时不到两个时辰。等到医护营的最后一名士兵踏上南岸的时候,斜阳在西方的天空上烧起了红彤彤的晚霞。
走在廉州城内的街巷之上,我的心里没有因为胜利而产生的喜悦,反而觉得有些堵得慌。威力巨大的雷火弹其实并没有对这座小城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城里面实在是没啥可损失的。太破败了,放眼而望,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在街上走了半天,除了已经投降的一百多名汉军之外,不用说人影了,狗都没有一条。。
相对于城池的破败,汉军的军营倒是修建得整整齐齐,廉州守将王琮南下的时候虽然带走了大批的物资,但是仓库之中依旧是满满当当。尤其是粮食,足足有六七囤之多,每囤粮食都不下八百担。
“老苏,宾王。你们两个带着人收拢城内的民众,看看这城里还有多少人,让民众将那些投降的军卒手上有血腥的挑出来,其余的缴械之后遣散。然后,开仓放粮吧。”
“家主,今晚就开仓放粮?”
“越快越好。看看这满囤的粮食,就知道这廉州城的百姓过得有多凄惨。河北道旱了整整一年,这个王琮还能弄到这么多粮食,你想想,这城里的百姓家里还能有粮食么?”
叹了口气,却见到街角之处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露出头来,战战兢兢的向着这边望了一眼。又飞快的把脖子缩了回去。
我皱眉道:“老郑,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郑喜春应声上前,一会儿工夫,两个孩子就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两张小脸上满是一道一道的污垢,男孩子光着脚,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和手上脚上布满了新旧疤痕和一块块的冻疮,不过,那女孩子的脚上却穿着一双明显要大出很多的棉靴,手脸之上的冻疮也要少很多。看样子,是这个当哥哥的把靴子让给妹妹穿了。
我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和蔼一些:“你们是这城里的人么,阿爷阿娘呢?”
那男孩子抽了一下鼻子,回答道:“上个月死了,被当兵的砍了头。”小丫头的大眼睛,却紧紧盯着我刚刚让人从粮囤里搬出来的一袋子粟米。
我叹了一口气道:“饿了吧?”
男孩子点点头:“嗯,两天没吃东西了。”
不待我说话,一旁的陈善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面拿出来面饼、肉干和果脯,,一股脑儿的递到了两个孩子面前。
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食物,陈善的眼圈儿有点儿发红:“这两个孩子我要了。你差人把他们送回怀戎吧。”
我叹了一口气,未置可否。经年战乱,这样的孩子多了去了,眼前的这是看到了,看不到的又会有多少。凭借我一己之力,能救得过来么?
伸手把腰间的水壶塞进了男孩子手里,我转身对苏卫沉声道:“城里面每间房子都要搜一遍,记着,要进房子去看,只要是没死的,都集中过来,不要落掉任何一个人。”
事实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因为,有很多人是被从家里面抬出来的,看着这些饿得已经没有了人模样的百姓,我只觉得嗓子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使劲儿的瞪了瞪眼睛,才没让眼泪掉出来。
苏卫的眼睛都红了,虎目含泪:“家主,那王琮该死!属下看到,属下看到……”
我皱眉道:“看到什么?”
苏卫咬着牙嘶声道:“属下看到,有两户百姓的家里面,锅灶之中煮着……。”
“接着说!”
“煮着幼童的手脚!”
我身子一晃,强挺着没让自己倒下去,恨声道:“那两家的大人何在?”
苏卫嘶声道:“都死了,都死了,一个不剩!”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尽量让脑海中的画面闪过去。本以为吃人魔王朱粲死后,这样的惨剧就不会在大唐出现了,没想到,易子而食的事情堪堪就摆在了我的眼前。我没问那两家的大人说怎么死的,因为,不管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死有余辜!
马周也是双眼通红:“侯爷,城中百姓已经收拢完毕,一城之人,只剩下了七百二十六个。其中,丁壮五百一十四人,妇孺一百九十三人,还有十九名老者。”
我愣道:“为什么妇孺和老人这么少?”可是话一出口,我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么少,还能为什么,在这个乱世之中,老弱妇孺,是最先被牺牲掉的……。
起初打算的放粮变成了就地舍粥,八尺高的汉子,一个个端着粥碗哭得涕泪滂沱。
彭小易红着眼睛上去一脚蹬翻一个:“还他妈有脸哭!俺老彭羞于与你们这些腌臜货同活在这天地之间。想想你们的爷娘!想想你们的婆娘!想想你们的娃!你们这些站着撒尿的腌臜货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人群中一个汉子大嚎一声:“我的娃啊!”然后就“夸嚓”一声摔碎了粥碗,顺手就将一块巴掌大的瓷片径直插入了喉咙里面。飚飞出的血液在跳动的火光间,呈现出一抹诡异的红色。
紧跟着,好多人都哭嚎着放下了粥碗,噼里啪啦的扇起了自己的嘴巴,在场之人,无不垂泪掩泣。
马周擦了擦眼泪大声道:“都别哭了,这时候哭嚎又有何用。都是八尺高的汉子,有仇,就去报回来!王琮走了,我们就去找他,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慰藉亡灵!告诉我,你们还有胆子吗!”
所有人都高声叫道:“杀王琮!报仇!杀王琮!报仇!”
随着一声招呼,被绑在一旁的十几个手上有血债的廉州军卒瞬间被百姓围在了中间,用手,用脚,用牙咬,用石头砸,那些军卒连惨叫都没发出几声,转瞬就变成了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一个老者嘴里咬着一块模糊的血肉跪在当地,仰起头,向着沉沉的夜幕嚎叫道:“儿啊,阿爷替你报了仇啦!你看看吧,你看看吧!”说罢,仰天吐出那块血肉,可是,跟着血肉后面喷出来的,却是自己的鲜血,随后,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再无呼吸!
剩余的廉州军卒跪在场子中间,一个个儿噤若寒蝉,连刚刚归降的谢氏兄弟脸色也是一片惨白。我摇了摇头,不理他们,走到了老者身前,慢慢的将蜷曲着的尸身扶正摆直,转头对马周道:“这个老者,值得有一口棺椁。”
马周躬身叉手而礼:“侯爷放心,卑职去办。”
我慢慢站起身,扫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又看了看被绑在桩子上面那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缓缓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觉得杀人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不管是任何人死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中都会郁结好长时间。我总觉得,老天把我们生在这人世间,让我们拥有了性命,这是天道。而杀人,是一件违背天道的事情。”
随后,我的声音渐渐冷厉:“可是,我告诉你们,老子今天想杀人!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他妈该死!我的部下说的没错,老子为与你们同活在天地之间感到羞愧!家园被占,亲人被害,你们这些八尺高的汉子却如同鹌鹑一样甘愿受戮!都说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你们的血性何在!
你们所有人都看看!看看这座廉州城,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再看看你们自己!就在刚才,我的部下告诉我,这城里有两家百姓家里的锅灶之中竟然煮着幼童的尸体,易子而食啊!活生生的孩子,怎么就能忍心动箸!
眼前这位老者,看着怕是有古稀之年了吧?但你们可都看见,这老者刚才一腔郁结之血喷起来多高?老子今天为什么要送给这老者一副棺椁,因为,老子在替你们这些八尺高的汉子还债,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欠这位老者的!
乱兵凶残,却不过也是双脚双手顶着一个脑袋!难道,你们就不敢拿起刀枪跟着他们干上一场吗?难道,非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被害,一个个被饿死,你们才能生出反抗的心思吗!现在在这儿哭嚎着杀人报仇,这乱兵初来的时候,你们都他妈干什么去了!”
看着我的神情越来越激动,苏卫上前道:“家主,莫要气坏了身子,为了这些人,不值得。”
马周也道:“侯爷,苏校尉所言极是,您自去歇着,剩下的事情,交给卑职等人处理便是。”
我摇摇头,叹气道:“杀戮不宜过甚,剩下的这些廉州军卒每人发十斤粟米,遣散了吧。至于这些百姓,粮食自取,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后,让他们猫在家里,我不走,就别让他们出来,我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马周上前一步:“侯爷,这些人之中如果有人想要从军呢?”
我冷声道:“一个也不要!这样的军卒要来何用,本候丢不起这个人!”说罢,,头也不回的钻进了军卒已经为我搭建好的帐篷。
睡不着啊!躺在帐篷里,闭上眼睛就是锅里面煮着的幼童残肢,那沾着血的小手一张一合的,揪得我心脏一个劲儿的发疼。
门帘掀起,陈善端着个食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中午你就没怎么吃好,晚上又没吃。我知道你不会吃这些带血的餐食,特地让火头军给你煮了一碗面,麦粉和肉酱都是从怀戎带来的,你放心吃。”
“心里憋闷,吃不下。让火头军拎一坛子酒过来,你陪我喝两碗。”
陈善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拎出来一坛子酒:“就知道你要喝酒,早就准备好了。”
咕咚咚的倒了大半碗白云源一口干下,我哑着嗓子道:“陈善,你说说,这些人哪还有丝毫的血性,哪还有丝毫的人性!宁可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人吃掉,也不愿意拎起刀子来反抗,这特么是什么世道!”
陈善一口喝干碗里的酒,摇头苦笑道:“什么血性不血性的,有胆子的早就造反了,剩下的这些人,哪还有什么血性。我八岁丧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比这惨上百倍的事情也曾经见过。”
我撇嘴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惨的事情?”
陈善摇了摇头:“有一年,师父带着我路过走过荥阳,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李密与王世充刚刚大战一场。一路之上饿殍冻骨不知道有多少。有一天,我与师父在一座村子里面,救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你知道,那孩子在大冬天里,是怎么活过来的么?”
我挑挑眉毛道:“怎么活过来的?”
陈善又喝了一大口酒,长吁了一口气:“我和师父在那户人家的屋子里,见到了这孩子父母的两具尸身,那尸身之上,全都是那孩子用牙咬过的痕迹,好多地方,都已经露出了白骨。那孩子,就指着这两具尸体独自在家中活了半个多月……。”
我惊道:“啊?后来那孩子呢?”
陈善摇了摇头:“我们见到那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疯魔了,两只眼睛也都是红色的。师父不想他长大之后害了别人,便将他一掌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