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从幽州回来了,所需的雕版和印刷工匠,一个都没找到。这让我有些沮丧。在找不到印刷匠人的情况下,所有教学需要的教材都要用人工抄写来完成。好在我要求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三部典籍字数都不多,在凌敬和靳融领着其他几个秀才的努力之下,总算每套都抄写出来了二三十份。
至于我写出来的《算学初蒙》,虽然只是后世时候小学一到三年级最基础的数学知识,不过类似于这边管子进水那边管子放水的简单应用题,这几个先生还是没有一个能弄明白的。在他们根本没办法理解的情况下,我只好自己抄写了,万一被他们抄错一个定义或者定理,那可真就是误人子弟了。
两天的时间,用硬笔抄写了二十份,累得自己鼻涕拉瞎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我推案而起,晃动着僵硬的脖子,一身疲惫顿时袭来。这小破体格儿,还是太不禁造了。从前也看过一些穿越的小说,人家里面的那些主人公穿越的的时候都会凭空添了一些超乎寻常的本事,怎么轮到我就啥都没发生呢?
几位先生对于我写出来的《算学初蒙》都很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相比于经史子集那些皇皇巨著,我写出来的这些知识不过是一些所谓的奇技淫巧而已,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的。
出于对我的尊重,别人却也未曾置喙。但是,靳融这胖子还是没忍住,在他看来,我这就是不务正业的表现,作为兄长,他有义务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免得我误入歧途。
刚歇了没多一会儿,靳胖子就又来劝我了:“自周而始,君子六艺,算学一道便排在末尾。太史公也曾自传云: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兄弟,你出资开设这学堂,原本应为传道授业解惑之处,设此杂学,万一要是因此耽误了正常的课业,,我们这些先生岂不是误人子弟了么。听哥哥我一句话,万万莫要再固执了。”
虽然已近傍晚时分,天气依旧炎热。看着胖子汗流浃背的凄惨模样,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汤。
“哥哥,在你看来,读书识字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靳融一愣,随即道:俗话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读书识字,当然是为了日后求得一个功名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哥哥说的不错。可是,我想问哥哥一声,这些孩子在学了那些经史子集之后,有多大的机会能够凭借着在这个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去参加科考,弄个一官半职的回来。”
胖子瞪着眼睛张了张嘴,却长叹了一口气,半晌也没说出话来。求个功名?那也太一厢情愿了。不用说在这个学堂里面学到的这点儿知识,即便是靳融这几位即将成为学堂先生的人又如何?
靳融的家境还好,活得就算对付。可是,我那天见到的三位秀才公,基本上可以用穷酸来形容,尤其是那位老秀才,那绝对算得上是钻了数十年故纸堆的资深读书人。怎奈,葛布长缀的衣摆都已经起了毛边,一双麻鞋穿得脱帮掉底儿的也依旧对付着。除了一个秀才功名,其他的一无所有。
指望着这样的先生教出来的孩子,十年八载的就能搏出一个功名?靳融自己都知道不现实。
“先师在世之时,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人之所学,应为致用之道。也就是说,不管学会了什么知识,都要运用到真实的生活当中去。在先师看来,任何知识都是学问,都值得用一生去钻研。比如兄弟我的酿酒之术,庖厨之术。不管是谁,只要能学会这些,都足可以作为活命一生的本钱。这一点,哥哥认可么?”
靳融点了点头,却又道:“那不一样,尊师大罗金仙,所传之道,都是神仙手段,这算学一道又如何能与那些神仙手段相比。”
我摇头笑道:“哥哥错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神仙,更没有神仙手段。不管是酿酒之术还是庖厨之术,也包括前几天兄弟给人开腹治病的手段,其实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而已。我们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创造和学习这些学问的过程。
这个世界上自有了人类出现以来,这些学问就始终在不断发展完善。最初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只在山洞之中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懂得了用火之后,我们才吃到了熟食;学会了耕种,我们也才能吃到了粮食;织出了丝麻,我们才有了衣服可穿;烧出了砖石,我们就有了避风挡雨的屋舍……。哥哥你想想,这一切,可是哪一样与那些经史子集有关系?
算学一道,最早出自结绳记数,后易之于书契,是比三坟五典更为古老的学问。周易八卦,洛书九宫,无一不以算学为基础。春秋战国的时候,算学就开始大行其道。孙膑指导田忌赛马的时候,所用的便是算学之中的一门高深学问,叫做‘对策论’。至有汉一代,《周髀》、《九章算术》等算学巨著的问世,更是令算学一道大放异彩。诸葛武侯所谓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说的就是算学知识的升华。
即便是‘永嘉之乱’以后,虽华夏陆沉,算学一道也未被各位算学先贤因势而搁置废弛。数百年以来,《孙子算经》、《张丘建算经》、《五章算数》等算学经典层出不穷,尤其是南朝建康祖文远,所著《缀术》一书更堪称是一部极为高深的算学华典。
从古至今,无论是天文历法,还是行军作战,包括农业、水利、商业、建筑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无不有算学知识的存在。即便是兄弟我的酿酒之术和庖厨之术,没有基本的算学知识也是行不通的。所以说,只有这样的知识,才是先师所教导的致用之道。
哥哥,兄弟我办这个学堂,从没指望着这些孩子学了知识之后,能够出将入相,做什么达官显贵。那不现实,我的愿望,就是这些孩子能够掌握一些以后能够用得到的学问,让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够更好过一些。我们需要做的,不是让这些孩子们每天之乎者也的掉进故纸堆,而是要让他们走出学堂之后,能够学到一项活命的本事。”
靳融看着满脸通红嘴角直冒白沫子的我,眼睛直勾勾的,或许,我激动的神态把他吓到了。
“难道说,哥哥我先前所学的那些学问都是错的?”
我连忙摆手道:“哥哥你误会了。兄弟我不是说了么,不管是什么学问,只要能有应用之处便是好学问。哥哥你今日做了这学堂的先生,一身学问不就有了用武之地了么。如果没有了哥哥你在,兄弟我去哪儿请其他几位先生过来,这不都是哥哥读书之功么?”
靳融摇了摇头,叹道:“学问之道,哥哥我研习经年,今日却被兄弟你一番话自梦中点醒了。尊师之言令人振聋发聩啊,学问,就是拿来用的,可叹哥哥我一部《论语》背诵的烂熟,在生活之中却是半点用处也不顶。”
看着有些失落的胖子,我笑道:“其实,任何学问都是相辅相成的,就比如说哥哥所说的这部《论语》,不是也有算学一道隐于其中么?哥哥将一部《论语》背诵的滚瓜烂熟,同时,也相当于钻研了算学之中的学问。”
靳融眨了眨眼睛,一脸的茫然:“兄弟说《论语》之中也有算学,哥哥我读了这么多年《论语》,怎么丝毫不曾晓得。在哪一篇?兄弟你快快告诉哥哥。”
我给自己到了一碗酸梅汤,端起来慢悠悠呷了一口,笑道:“哥哥熟读《论语》,可知圣人弟子几何?”
胖子随即答道:“夫子膝下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
我点点头:“哥哥说的不错。可是,这其中就有一道算学的问题,哥哥可知道,这达者七十二人之中,有冠者几人,未冠者几人?”
胖子抬起右手挠了挠下巴,满脸的懵怔神色:“有冠者几人?未冠者几人?这是什么题?《论语》之中有这道算学?”
我笑着道:“不错,此题的答案便在《论语》之中,哥哥熟读了这么多年,可晓得么?”
胖子茫然的摇着头,嘴巴张得老大。那形象看上去,两片儿氯丙嗪吃下去也缓不过来。
我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胖子这才回过神来:“哦,莫要耍笑哥哥,兄弟你快快讲来,这答案在哪里?”
“哥哥说熟读《论语》,可记得《论语·先进篇》有《侍坐》一章?”
胖子点头道:“为兄当然记得。”
我点头道:“那哥哥可记得,《侍坐章》中,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曾点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胖子摇头晃脑的接着道:“子曰,吾与点也!”
我笑道:“哥哥背诵的不错,只是,曾点所说的这段话,就是兄弟我刚才要问的答案,哥哥可明白了么?”
“答案?在哪里?”
“冠者五六人。五六者,三十也。也就是说,有冠者三十人也。童子六七人,六七者,四十二也。也就是说,未冠之童子,四十二人也。三十和就四十二,合为达者七十二人也。哥哥这回可明白了么”
听了我的话,靳胖子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抱拳道:“原来如此,谨受教!”
唐武德四年七月二十三,怀戎学堂正式开学授课。开学当日,怀戎令霍春风大人带着三班衙役亲临开学典礼现场为怀戎学堂剪彩,并于其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虽然讲话内容有些水,不过,我看得出来,县尊大人面对莘莘学子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鼓励和期盼,绝对算得上是真情实感。
当靳融等四位先生将蒙在匾额上面的红布合力拉下之后,凌敬亲自书写的“怀戎学堂”四个遒媚劲健的大字展现在众人面前。虽然我不太懂书法,不过,字写得好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四个字写的,比我可强太多了!
在凌敬这个山长的主持下,三十七个青衿学子神情肃穆的正衣冠,自书院大门鱼贯而入,在孔子像面前三拜九叩,又给诸位先生见了礼。
这就算拜师礼了。按规矩接下来,是要这些学生给诸位先生奉上束脩的,不过,这条规矩让我给免了。凌敬这个山长月俸五贯,四位先生月俸两贯,这些费用都由我来出。
在现场众人的竭力邀请之下,我站到了临时搭建的讲台之上。面对着这些孩子,我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朗声道:“就读于此,须尊师重道,谨言慎行,明礼知耻,崇德向善。为学修身当以勤勉为先,处世接物要以信字当头。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所有期盼!你们可能做到吗?”
三十七人齐齐跪倒,叩首道:“谨遵先生教诲!”
台下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颇有些感慨,少年强,则中国强,若干年之后,面前这些接受过超时代教育的孩子们,会不会冒出一两个出类拔萃的,成为这个国家的栋梁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