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大口酸梅汤,凌敬摇头叹道:“此时虽已入秋,却仍是暑热难耐,从前的时候,莫说是平民百姓,即便是凌敬在夏王驾前效命,到了这个季节,存冰也都是消耗殆尽了。若不是豪门大户,这时节哪有冰饮可用,没想到凌敬到了这弹丸之地的怀戎县,却有此口福了,都说是世事无常,古人诚不欺我。”
我摇头笑道:“制冰酿酒乃至庖厨之术,在世人眼中,不过奇技淫巧而已,非是世人不能为,实在是不屑而为罢了。陈墨只身自山野之中入世,是个胸无大志的,从未想过什么朱紫之贵,也就不在乎那些虚名了,是以才能以此为业。”
凌敬颔首道:“公子说的是,红尘滚滚,名利滔滔,世人大多为名所累,为利所趋,却堪不透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人生一世,数十年罢了,若是不能随性而活,岂不虚度此生了么。”
我笑道:“子虔先生这是有感而发啊,怎么,莫不是这段时间过得不如意么?”
凌敬忙摆手道:“恰恰相反,想凌敬虚度三十有四,最安稳的一段日子,就是在怀戎县的这段日子。现在想来,从前十几年的奔波劳碌,到头来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此刻,若不是公子收留,凌敬不过一江湖飘萍而已。”
“子虔先生胸藏锦绣腹有华章,原本就是经天纬地之才,留在这怀戎县,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又何谈收留不收留的。不过,先生能说觉得心安,陈墨心中甚喜。是问塞北寒风冽,此心安处是吾乡,先生能看开过往,陈墨为先生贺。”
“公子出口成章,凌敬佩服。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道尽了人生悲苦之源。想来,此生不论身寄何处,但若心安之处,便是归处了。”
“先师在世之时,常与陈墨说一句话,人生一世,活的其实就是今日。陈墨觉得这句话是至情至性之理。人活着,没办法把昨天重活一回,也没办法预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请,是以,只有今天,或者说,只有此时此刻才是我们真正能够把握住的。想得太多了,都会成为心中的负累,陈墨是个懒人,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只觉得,无论何时何地,随遇而安才是最好的活法。”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啊!诸多烦恼,均源于强求。可笑凌敬从前这些年做的那些无用之功,现下只落得现在妻离子散,孑然一身。虚度了这许多年华,却不如公子志学之年活得明白,真是惭愧。”
看着凌敬落寞的神色,我安慰道:“子虔先生不必担忧,尊夫人和令郎此刻没有消息,其实便是最好的消息。这段时间,我已让手下这些人为先生打探了,若是有了下落,陈墨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先生的,只是,此事急不得啊。”
“多谢公子!对此凌敬早已不抱希望了。灾荒未霁,兵祸又起,一介妇人带着幼子,想要活命谈何容易。可叹凌敬离家多年,对拙荆与幼子亏欠良多,现在即便是想要偿还,却也无从谈起了。”
凌敬的自责,让我心地升起一阵烦乱。我一胳膊将桌上的棋盘棋子拂到地上,恨声道:“满世界都是杀才,没一个消停的,这个反了那个反,杀得满世界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凭什么,凭什么老百姓要为这些人的野心付出代价?那个位子坐着就那么舒坦么?”
凌敬摇了摇头,附下身去席地而坐,伸手将棋子一粒粒的收拢在紫檀木的棋罐里,叹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自长白知世郎王薄起,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有哪个不是为了那个位子。只是,这些人大多空有问鼎之志,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罢了。少数几个有望成事的,又大多残忍暴虐,刚愎自用,都白白丢掉了大好时机。这段时间,凌敬总在想,李唐得了天下,实乃大势所趋啊,北和突厥,西平薛举,河洛一战,更是平掉了心腹大患。即便不算是民心所向,却也当算是天命所归。不管是谁,这时候再行叛乱,已然不能成事了。”
我叹了口气,也随着凌敬席地而坐,拿起棋罐往里面捡着棋子:“先生从前在夏王麾下,对刘黑闼那厮可熟识么?”
凌敬摇头笑道:“刘黑闼王小胡之流,不过莽夫耳,骁勇奸诈虽有余,胆识气量却嫌不足,此人或可逞一时之雄,长久必败。”
“哦,那徐圆朗呢?”
“公子是说,徐圆朗也叛唐了不成?”
我皱着眉头恨声道:“不错,据我知晓,刘黑闼漳南起兵之前与齐州徐圆朗联系过,二人说好一同起事的,此刻刘黑闼已经起兵近一月了,想来,即便徐圆朗未叛,只怕也是近在眼前了。”
“徐圆朗此人先投李密,后降郑王,见李唐得势,再行易主。前年七月,此人叛唐投了夏王,不足一年,又转而投了李唐……。此后,此人在李唐与夏王之间,反复数次叛而复投,极尽腌臜之事。如此反复无常之小人,不提也罢。”
“但凡叛乱,代价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子虔先生你想一想,一个人长大成人,耗费了这个世上多少财力物力,叛乱之下,这些耗费的财力物力抵不过以半个干饼为动力的那抹刀光!抵不过一只两文钱的铁料打造的箭镞!这些叛乱之人若不授首,天理难容!不管此人是不是小人,都该死!”
此刻的我,盘坐在地上,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把手中的棋罐捏得“咯咯”作响,像极了一个发了癔病的疯子。
凌敬将我从地上搀起来,扶坐到椅子上,又给我倒了一碗酸梅汤:“公子不必如此愤懑。古人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这些人的下场本已注定了的。战乱经年,优胜劣汰,除了李唐之外,有能力问鼎天下的人都已经消失殆尽了,这天下大势已定,公子不妨等两年再看,盛世已然不远了。”
接着,凌敬摇着头笑了笑,说道:“公子师从仙人,一身所学也都是与人向善之学,只是,尊师教授了公子诸多神仙手段,却唯独没有教授公子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公子要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恶人多而好人少,公子说,那些叛乱之人该死,其实,该死的又何止是那些叛乱之人。比如凌敬,又何尝不是该死之人。”
我深呼了一口气:“陈墨方才失态,子虔先生见笑了。先生不必纠结过往,从前之时,先生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若是夏王当日听了先生的计策,鹿死谁手或许尚未可知也说不定。不过,这也是好事,起码,世人因此少了好多离乱。”
凌敬笑道:“正是如此!不瞒公子,凌敬之所以选择留下,第一是为了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第二,就是因为公子的这份向善之心。公子莫怪,这些时日,凌敬通过靳先生和其他的一些人,对公子的各方面都做了一些了解,从而知道了不少公子从前的事情。此刻的凌敬,对公子真可谓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我疑道:“子虔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凌敬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公子只身一人从山野之中出来,可谓是身无分文,流落荒村,识得玄成道长和手下的这一帮军户,随后,单单凭借酿酒之术,便让靳先生心甘情愿的送给了公子这白云居一半的股份,随后,打造家具,炮制佳肴,更有夏日制冰的神仙手段,不过月余而已,就在这怀戎县活得风生水起。
可贵的是,时逢灾年,公子不像那些普通的行商坐贾对灾民小心防范,而是主动在白云居门前施粥赈济,活命无数。眼见得粮食不济,公子又独挑重担,带领手下蔚州一行,仅凭着县尊大人的三百贯铜钱,给怀戎县购买了五千担粮食,解万民以倒悬。
回到怀戎之后,公子又向县尊大人献策,让灾民之中的所有青壮整修河工,建窑烧砖,不仅消除了县城之中的治安之隐患,更让县城之中的一众灾民有了栖身之所。随后,公子又兴办学堂,普及教化之功,更难得公子一身所学,具是致用之道,若是这些孩子日后随着公子学有所成,必然都是不可多得之人才。”
说到这里,凌敬顿了顿,端起酸梅汤呷了一口,接着道:
“这些事情,都是众人看在眼中的事情,其实,据凌敬猜想,应该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笔架山的匪患。”
我眉毛一挑:“子虔先生此话怎讲?”
“据靳先生讲,这白云居的老东家就是被笔架山的盗匪所害,公子到来之前,笔架山的匪患甚重,怀戎县饱受其害,可是公子到这怀戎县之后,原本三五日就要招摇过市的笔架山众匪,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有好事者偷偷去笔架山查看,发现众匪早已不在,原有的山寨,像是遭逢了一场天劫一般,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摆手笑道:“陈墨手无缚鸡之力,焉有征伐响马的本事。或许,是那些响马良心发现,改邪归正回家务农了也说不定的。”
凌敬道:“若只是那些响马消失的话,公子的说法或许是有的,只是,那些断壁残垣的景象,却绝不会的人力所能及的。据凌敬猜想,这是上能有如此神仙手段的人,除却公子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看着凌敬胸有成竹的神色,我未知可否,只是端起酸梅汤来,苦笑着轻啜了一口。
“公子年纪轻轻,却从不留恋声色犬马,家资巨万,出行之际却从来都轻车简从;庖厨之道无人能及,往日饭食却不过两菜一饭;与县尉大人相交莫逆,却从不由此仗势欺人,一身医术虽然堪比扁鹊华佗,但却从不以神医自居。即便公子总是自称神仙弟子,却大多时候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仁者,公子广施赈济以活人无数;义者,公子为手下的众军户摆脱逃名;礼者,公子即便是对待家里的下人也是彬彬有礼,无可挑剔,智者,公子一身绝学更是让我自诩饱读诗书的人自惭形秽,信者,公子以三百贯铜钱购置了五千担粮食回来,不计得失完成县尊使命。
凌敬自问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公子一半惊为天人的人物。世人都说公子是神仙子弟,据凌敬看来,此言定是不虚,若不是神仙的话,如何能教得出公子这样的人物出来?”
说到此处,凌敬突然双膝跪倒:“今日在此,凌敬斗胆,再次恳求公子收录凌敬于门下,万望公子能够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