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吓到了?”灼灼见他脸色不对,笨手笨脚地摸着他的额头,“是病了么?”
小熊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小声说:“不是……是我饿了。”
“咦?难道你还没吃饭?”灼灼拔高了声调。
“只顾着躲他们,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小熊嘿嘿一笑,抓住灼灼的袖子道,“我想吃你以前做给我的烤鱼!”
“好!”灼灼哈哈一笑,对着钟小魁道,“替我照看着小熊,我去去就回。”说罢,她欢天喜地地跑开。
温晴天见状,指着小熊,脱口而出:“喂喂,我说那个放火的,这孩子……”
一块黑泥不偏不倚地飞到了他嘴里。
小熊收回脚,冲他做了个禁止说话的动作。
温晴天在窒息前,拼命掏着嘴里的泥。
灼灼欢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里。
5.
“你根本就不是人类,哪里需要吃饭!”温晴天猛吐着口水,“那个女人脑子烧坏了吗?!”
“对不起。”小熊朝温晴天诚恳地鞠了一躬,孩童样的幼稚一扫而空,“我小时候,阿爹就说过,遇到多话的人,一定要请他们吃泥。”
温晴天擦着嘴边的泥,冲小熊大叫:“小鬼,你这叫道歉吗?”
“我比你大两千多岁,叫我阿公比较合礼数。”小熊挺起腰,正色道。
“让我叫一只……”温晴天恼怒地举起拳头。
“打孩子是不对的。”钟小魁抓住他的手腕,“刚刚那些士兵们出现时,怎不见你这么威风?”
“这家伙根本不是孩子!”温晴天甩开钟小魁的手,又问姜南海他们,“你们难道都看不见么?他分明是……”
又一块泥飞到了他的嘴里。
“我是一只幽灵。”小熊坦然地看向众人。
“不用特别强调了吧。太明显了。”
“根本连脚都看不见嘛。”
“很普通的一只嘛。”
家事三人组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无障碍评头论足中。一滴冷汗从小熊额头落下。
“她不知道吧。”钟小魁立起拇指,指了指某女消失的方向。小熊点头。
“什么?”满嘴泥的温晴天含糊不清地叫道,“连我们这些人类都一眼看到的事,一个妖精居然会不知道?”
钟小魁道:“火精的眼睛,是分不出生死的,除非她亲眼看到你挂了,或者你明确告诉她。有一些缺心眼的妖精,比人类还不如。”
小熊笑了笑:“她一直不知道呢。以为我跟阿爹还活着。”他看着脚下那片焦土,叹气,“那些兵士们,不算坏人。这些年要没有他们喊打喊杀,日子还真寂寞。呵呵。”
“被追杀还有乐趣?”钟小魁一挑眉,“你还真是个恶趣味的小鬼。”
“毕竟事情也是因我们父子而起。”小熊走到废墟上,忽然回头问道,“你们如何认识她的?”
“我们是PKD快递,她要我们把她快递到寒鸩山上去,说她未婚夫在那儿等她。”姜南海道,“当然,如果你有办法劝她不去,我会感谢你。”
“她一定会去的。”小熊表示无能为力,“不然就不是她了。”
“小鬼,你知道寒鸩山是什么地方么?会送命的!”马莉欧认定他孤陋寡闻,哪怕他说自己是只千年幽灵,“如果你们关系真的很好,你最好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寒鸩山……”小熊抬起头,“我是在那里出生的。”他朝马莉欧笑道,“我爹我爷爷我所有祖辈,都在那座山上。青焰阁,就是我们的家。”
这显然是今晚最爆炸的新闻了。
“果然……”姜南海的眼镜在夜里闪着智慧的光,“死亡之山上,只能容下没有生命的物体。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从你身上飘出的,冰雪茫茫、遍山冻骨的苍凉之气。你会向往人间温暖,跑到山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能不能先跟叔叔透露一下……”他阔步走到小熊身边,附耳道,“那山上真有一只能起死回生的炉子么?”
话音未落,姜南海就手舞足蹈地升到了半空,倾城衔着他的衣领,在离地十米处飞来飞去,一边飞还一边拿姜南海玩抛球游戏。
“倾城最喜欢这种原生态的简单游戏。”钟小魁松了口气。其他人一致点头,称赞,并将没有问出口的,关于寒鸩山宝贝的问题活活吞了回去。
小熊笑出了声,对他们道:“这么多年,你们是唯一见到我却不害怕的人类。你们的背景一定很有趣。”他顿了顿,指指在空中飞舞尖叫的姜南海,“但他显然误会了。我们并不是什么异类,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出生,成长,死亡,只不过体质稍许跟常人不同,能适应寒鸩山的恶劣条件罢了。这世上,再坏的地方,都有能活下来的人。”
“这点我倒是不怀疑。”钟小魁看着他,“只不过看你现在的模样,你似乎并没有顺利走完你的生命。”
“嗯。”小熊倒也坦然,“如果我没记错,我是在刘邦正式称帝的那年,随阿爹下的山。”
“刚刚那兵士头头说‘虞姬遗骨’,当年项羽溃逃,迷路在阴陵大泽,有传虞姬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莫非你们父子就是为了找她的遗骨?”钟小魁问。
“正是。”小熊望着北方,“阿爹受人之托,要找回虞姬,带她到青焰阁的冰房中。”
“冰房?”钟小魁不解。
“就在青焰阁的地下,集满山之寒气而成,里头有房间无数。”小熊转过头,说,“你我都知道,好奇与贪欲是人类的本性,自古以来,寻找以及盗掘名人墓冢之辈,层出不穷。奸臣恶贼也就罢了,那些贤人义士也有不少遭过毒手,生时铁骨铮铮、情义两全,死后不但不得安宁,还被盗墓贼随意毁坏践踏,还有不少人生前为国为民,却落个不得善终,要么抛尸荒野,要么沉江饲鱼。这些事,历来为我家人所不齿。所以,我们把那些我们认为值得尊敬的贤人遗骨,带回寒鸩山的冰屋里,妥善安置。到我阿爹那一辈的时候,我们已差不多安置上百人了。”
“我有点冷……”林七七抓住马莉欧的胳膊,“冰房……上百人……”
马莉欧甩开她,双眼放光地问小熊:“那一百人岂不都是超级历史名人?都有哪些?我可不可以去合影留念?”
“倾城……”钟小魁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我缄默。”马莉欧退到一旁。天空中,倾城与姜南海玩得非常非常开心。
“阿爹的朋友极少,项羽是一个。”小熊又爆了猛料,“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项羽大势已去,那晚,他们把酒畅谈,最后项羽遣退所有人,拜托了我阿爹一件事。”他揉揉眼睛,“他对阿爹说,虞姬与他,情深义重,早有生同衾死同穴之约,若将来真有不测,请阿爹务必替他们履行这生死之约。”
“所以你爹后来得知项羽身故之后,带着你下了山,来替故人‘履愿’?”钟小魁把历史课用力复习了一遍,“但史书上说,项羽死后,遗体被以王翳为首的汉将给‘分’掉了。”
“嗯。当时,阿爹跟我为了找回项羽遗体,跑了许多地方,有小人竟把这盖世英雄的头颅当成谋利的工具,高价贩卖。我们一路追踪这奸人到了洛阳,住进同一处客栈,阿爹先礼后兵,谁知那奸人表面妥协,同意将头颅交给我们,暗地里却用喂了毒的细针偷袭我们。”小熊眼里的光彩渐渐淡去,有些无奈的沮丧,“江湖太乱了。那毒虽不是剧毒,却害我跟阿爹晕了过去。”
“那项羽的头呢?醒来之后,你们去找那小人算账了吧?”林七七居然听得兴致盎然,见他半晌不出下文,急急追问。小熊抬起头,冲她尴尬一笑,说:“我跟阿爹,没有再醒过来。”
“那毒针不是没要你们的命么?”钟小魁奇怪了。
小熊尚未回答,一股久违的热气从众人身后扑来,灼灼的欢叫声迎面而至。
“快来吃烤鱼哦!又大又热又新鲜哦!”
一条硕大的,不知什么品种的鱼,浑身焦黑,滋滋冒着烟,砸到众人面前。
“这东西吃了不会中毒么?”林七七捂着鼻子,对小熊道,“你以前就吃这个?”
“哈哈,她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放心,人间的食物,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的。”小熊笑着,朝他们眨眨眼,故作欢快地朝她跑过去。
6.
山中的雾气,大约是因了刚才那场大火,居然淡了许多,连混沌的天空都变得干净起来,一线毛茸茸的月光掉落出来后,废墟看起来也不那么惨淡了。
折腾了大半天,又惊又吓的家伙们大多睡去了。
只有灼灼还精神饱满、一脸憧憬的样子,跟小熊并肩坐在废墟上,往北方眺望。
两个人一直在聊天,从两千年前说到现在,从小熊说到小熊爹,从烤鱼的方法说到她之前的诸位男友。
“曾经,我有九次都以为自己可以嫁人了。结果,也只是‘以为’而已。”灼灼扳着指头,“嗯,是九次。”她笑着摸摸小熊的头,“你阿爹是我第十次的希望,也是最笃定的一个。”
“为什么要分开呢?”小熊问她,“之前的那些。”
“不是我要分开啊。”灼灼撅起嘴,“是他们每个人,最后都跑掉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做了什么伤害他们的事么?”小熊看着她的侧脸,月色之下,端丽美好。
“这就是我生气的地方嘛!我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灼灼又恼又委屈地朝地上一拍,“那些人哪,我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他们。就说这第九个人吧,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我哪怕把天地翻转过来,都要找来给他。他病了,我无休无眠地照顾他,为制那救命药,我追那头七趾毒蜥七天七夜,烧了整整半匹山才抓住它。他被人欺辱了,说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气得几天不肯吃饭,我多心疼!我为了替他出气,将那些欺负他的书生们住的客栈,烧得片甲不留。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都不饶过。我用我的一切去爱他,保护他,我以为他也是一样的。”她长长叹息,“谁知,他最后只说我是怪物,永远不想再看到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离开时,那惊恐与厌弃的样子。每一次的希望,都这样收尾。”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唏嘘与啜泣。两人一回头,温晴天不知几时冒了出来。
“怎么跟我一模一样!”温晴天掉着鼻涕,泪如雨下,“我那十八个前女友,跟你那九个前男友一模一样!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谁敢欺负她,我就打到他残废炸了他全家!我只不过希望她能时时刻刻留在我身边,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她在哪里,一小时汇报一次行踪很正常对不对?世上坏人这么多,我是在关心她!我只想要幸福的二人世界,里头只有我们俩!这是多么伟大又纯粹的爱!”温晴天越说越激动,“可是,她们还是离开我了。每一个走的时候都说受不了我,不论我怎样挽留她们都不肯回头。她们中的一些宁可嫁给秃顶老头子也不嫁给我!还说我是变态怪物。呜呜。多情自古空余恨,空余恨哪!”
“用导弹去挽留女友的人,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钟小魁揉着眼睛,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偷听别人隐私!”温晴天赶紧擦着眼泪鼻涕。
“你们俩可以当知己。”钟小魁看着他跟灼灼,又问灼灼,“你追蜥蜴烧掉的那半匹山上,有没有人家?”
“我哪儿知道。也许有吧。”灼灼回答。
“这样啊。”钟小魁又问,“那,你为你那第九个男友出气,烧那家客栈时,有没有想过那客栈里还有许多人是跟这件事无关的?”
灼灼一皱眉,想了想,说:“我当时很生气,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说,谁住那家客栈谁倒霉呗。”
钟小魁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问:“那家被你烧掉的客栈,不会是在千年前的洛阳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灼灼睁大眼睛,“那倒霉客栈就是在洛阳啊,名字我不记得了。”
小熊在一旁傻笑,不接话。
“小鬼,该撒尿了!跟我来!”钟小魁朝小熊招招手,“快点!”小熊不得不跟了过去。
一直走到离那群人很远的地方,钟小魁停在山坡上。
“不但没有醒过来,连尸骨都没有了吧。”他头也不回地问,“你跟你爹。”
“嗯。”小熊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片冲天大火,一整座建筑,在与众不同的刺眼火焰里化成了飞灰,哭喊声,尖叫声,崩塌了整片夜空。
“当我跟阿爹站在已成灰烬的客栈外时,我还并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阿爹只说,没有什么,我们还是我们。”小熊笑笑,“我也以为,我们没有不同。我们继续在这世上奔走,最终将项羽的遗骨收集齐全,然后我们就来了阴陵山寻找虞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她也来了。”
“她说过,这里是她与你爹相识的地方。”钟小魁记得她白天说的话。小熊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说:“是啊。那天,阿爹正在大片的水泽中苦苦搜寻虞姬遗骨,她从天而降,一副也在找人的焦急模样,一边哭,一边喊一个男子的名字,整个人难过得都要碎掉似的。跟你现在看到的她,判若两人。”
“那时候,你们认得她么?”钟小魁也坐下来。
“在客栈的时候,当我与阿爹‘醒来’之后,已经身在客栈之外了,我们清清楚楚看到,客栈斜上方的空中,她冷冷停在那里,一片奇异的火焰尚在她的掌中跳动。”小熊苦笑,“她一到大泽我们就认出了她。只是阿爹什么都没有讲,在她蹲在水泽边哭了一整天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你阿爹真有风度。”
钟小魁看着前方,眼前的黑夜渐渐化开了去,露出一片夕阳晚景——水草摇荡的水泽边,一身火红的姑娘伤心啜泣,背后,一个高大的男子,在身上擦了擦沾满淤泥的手,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站在男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