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坛子心疼那马
风又刮起来,风不算大,却像一些无形的手拉拽着他们。拉着他们的衣角,拉着他们的手,甚至像是抱了他们的腿脚和身子。风似乎并无恶意,甚至饱含了种善良和温情,风和现在大多数的中国民众一样,不甚理解这支军队,不知道这群奋不顾身的人这么地跋涉图的是什么或者说最终能图个什么。风知道血肉之躯要走过这片草地是绝对不可能的,风在这块草地上刮了千年万年,从没看过有人能走过这种地方。风片好意,他想把这些人拉扯回他们出发的地方。可风很快感觉到了这些人的坚决和执拗,风有些生气了,多少年来这片草地上执拗的只有风,还能有谁比风更固执执拗的?
坛子站在风里,大风起时他有些惊愕,险些没站稳。他瘦小的身子似乎受不了风的推拽,但他还是稳了自己站在那儿。他看着那匹马。坛子一直走得不自在,他老歪了头看他那匹马,看得一脸的愁云密布。
汤敏吉知道坛子心思,坛子是心疼那匹马,可这事汤敏吉帮不
上坛子的亡。命令是队长下的,队长欧喜洋说,“命令是上头来的,上头交代了,草地比雪山还难走,藏胞说了,就是空手走,怕也难走出草地哩。所以上头说重物让马来驮,不然师长把这马让给我们做什?(难道做摆设不成?”“师长都不骑马了,师长都走路,你想想……”他说。
“要真那么,还不如把马让师长骑哩,师长腰腿不好……”他说。
但汤敏吉还是找到欧喜洋。坛子心疼那马,可汤敏吉心疼坛子,所以她还是找到队长。
“坛子心疼那马,你知道的,他把那马当兄弟。”她跟欧喜洋说。
欧喜洋是个好佬,他总觉得女人伢崽名堂多,马就是马,哪能当兄弟?他们就是名堂多。他想,带着这些儿女情长的婆娘伢崽走这么个路,真把张飞林冲都能憋死,但他没直接回绝汤敏吉,毕竟对方是女人,话说得含糊些好。
“先走走看,先走走看。”欧喜洋说。
坛子嘟着嘴,他老大地不高兴。
司务张耀族说话了,他说,“我看粮米还是各人背着的好,身上多个十斤八斤的东西也多不了什么。”“实在背不动了再给马驮就是。”他说。
司务张耀族说话了,还有汤敏吉那么种目光,欧喜洋就不得不认真想想了,他说:“那好吧,男人各自背上自己的米袋,女人伢崽依旧。”得天他们几个伢没按欧喜洋说的那么做,还是各自把自己的米袋从马背上拿下来背在了身上。
“看你们,怕人多吃了你们的粮去?”唐牯子笑着说。
得天不说话,得天像个大人。
坛子很感激得天,说;“人家得天哥也是男人哩,我们都是男人哩。”欧喜洋心里想,伢就是伢,伢和女人样,头发长见识短。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看就是,不出两天,你们就得求了让马来
驮哩,这种地方逞得能?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这事有点歪打正着,要是坛子不闹这么一场,粮袋一直由马驮了,他们的草地跋涉会更艰难,情况会更严重。当然,那都是后来的事。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那时候他们不怕困难,风呀雨呀时起的冰雹什么的呀,他们不怕那个,有粮米有水他们就不怕那些了。枪林弹雨的都走过来了,还怕那些?
二毛义罗的脸比天还灰
欧喜洋没想到他们收容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毛义罗。
那时候天亮了,欧喜洋第一个爬了起来。他抖了抖身上的水,其实抖不去。
他记得昨晚的事。他把自己的雨披给了皮医官,那是一方油布做的雨披,他说,“你文弱的一个秀才还是给你吧,多少能挡挡雨雪。”医官皮文勋没要那雨披,皮医官把雨披让给了汤敏吉几个女人,汤敏吉想让给坛子他们。
得天说我们用不着,我们跟马一起。几个伢真就围了马躺了,马背上那些重物放置在一旁和马一起像一堵矮墙,多少能挡些风寒。
欧喜洋起来后朝那几个伢屁股上踢了几脚,“起来起来!”几个伢跳了起来,在晨风中揉着眼睛。
欧喜洋没再踢谁的屁股,他不能踢了,他只能喊,但他没喊,他竟唱起了歌,是江西赣南老家的山歌。他一唱,女人和医官就醒了。
他们没想到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早晨还会有人唱歌,而且还是那个欧喜洋。在他们印象里,这个好佬总是板着张脸,常常嘴里骂
骂咧咧。可现在那男人一脸的笑,置身清晨的草地里,唱着山歌,那歌声在草地的雾幔里跳荡着,带了些粗犷,有几分别致。
欧喜洋说:“起来了,我们早点出发!”他们开始第二天的行走和搜寻。
汤敏吉边走边梳着头发,她的长发密而浓黑,雾气湿润了更显得油光锃亮。她为了更好地梳理着那缕长发,不得不侧着脸,其实女人梳头大多那么侧着脸。就那会儿,她看见右侧远处的草丛里隐约有个人影晃动。
“啊!”她叫了一声,“那儿有个人!”汤敏吉喊了起来。
雾幔像一层时薄时厚的白纸,那雾里的身影也随之时隐时现。
他们走过去,就看见毛义罗了。
欧喜洋很意外,“毛义罗?是你?怎么是你?”毛义罗见到这队人时显得很吃惊,眼里跳着大片的惊慌,似乎还有些瑟缩,这让得天他们有些奇怪。
“是我是我……”毛义罗说。
“你怎么在这儿?”“呀呀……看你说的,我怎么在这儿?我迷路了呀,我说我去弄些野菜,就走迷了路找不到队伍了。”“哦!”“我就走呀……我总不能不走,这鬼地方,不走倒下去我就成鬼了……”“哦!”“我就走到这地方。’“就碰到了我们。”“是的,就碰见了你们。”“有缘,哈哈有缘。’“是有缘,哈哈,有缘……”毛义罗笑得有些勉强。
医官皮文勋没有说话,他看着毛义罗的眼睛,他觉得这男人的眼光一直游移不定。他就感觉出一点什么来,他看了看那条被队伍
踩踏过的草地,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是个聪明人,这种事一想就能想出点眉目。显然毛义罗是循着那些踏过的痕迹往回走的,若真迷了路,他怎么找到了这痕迹。找到了痕迹不顺了往前进方向走,还逆了前行?
毛义罗的举止只有一种可能。
欧喜洋不会往那地方想,伢们更不会往那地方想。他们在这地方遇见了老乡,你想就是,他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他们能往别地方想?在他们心里,毛义罗永远是那个毛义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是好佬,但也不是狗屎。
他们说着话,他们说这几天的事情,一派忘乎所以的样子。
“好的好的,我们一起走,跟了我们走。”欧喜洋说。
他们又在那种阳光和鲜花里往前走。
很快他们就真收容到一个伤病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红军,他躺在那儿,身边搁了些青稞。是坛子先发现的,坛子看见草丛里黑乎乎的什么在动,定神看去,看出是个人。
“他蜷着,我还以为是一捆干草。可干草怎么发出声音?”坛子说。
“走过去才看出是个人!”坛子说。
“他一身一脸的泥糊,看去像恶鬼不像人,吓我一跳。”坛子说。
汤敏吉她们忙了起来,医官皮文勋过来看了看,“他发高烧。”“怎么办?”“他们也没办法,他们把青稞留在这儿,让他听天由命。”医官皮文勋知道前面的路更难走,带上这么个病人纯属徒劳枉然,看病人情形,根本就挨不了两天。
“唐牯子!”欧喜洋喊道。
唐牯子站了出来。
“你们抬了伤病员走。”医官皮文勋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这些人之所以能从江西走到这地方,政府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竟
然未能“剿灭”区区数万人的“乌合之众”,就是因为他们官兵的这种素质。天晓得共产党施了什么魔法,竟然能让这些几年前甚至几月前还土头土脑的乡下人陡然间就具备了这样的素质。他们懂得责任,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学会了服从,一支军队,能够做到令下而将士皆从,是很可怕的。一纸命令,他们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我说了也白说,他们也知道那男人活不长,可这是收容队的任务,他们得执行任务。
只要有一口气,他们就会抬了他走。
唐牯子拿来了担架。
他们没想到那男人会拒绝。男人吃力地抬起手臂,那虚弱的胳膊像根枯枝般软弱无力,他蠕动着发紫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
“走吧,你们走……”欧喜洋说,“那怎么行!我们是收容队。”“走不出这片草地的……”那男人说。
欧喜洋说,“你们还待着干什么?”说着他自己走了过来,他把那男人抱上担架,他和唐牯子把那担架抬了起来。
“走不出的……走不出……”男人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像游丝一样飘着。
没人理他,只听得那些脚踩进烂泥里的那种声音。
“哪儿死不一样?横竖都是草地……”他说。
“帮我合上眼……帮我弄个坟……”男人那么说。
男人一直在说着什么,他们偶尔能听到几个词,大部分时间听不清,听去男人的声音也像脚下的稀泥样黏糊。
渐渐那游丝一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欧喜洋没有把那担架放下采。他想,他睡了。他一直抬到了那个小坡前,那是他们找的另一个宿营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担架上的那个男人早已死了。得天过去扶担架,触到那男人的胳膊,他呀地叫了起来。
那只胳膊硬得像一根柴。
那两只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大睁着,眼珠黑灰着有一抹蒙瞀东西,似乎固执地看着天空。得天想起男人嘀咕过的那句话。鬼哟,他知道自己不会合眼?他真的没合眼哩。他看见汤敏吉伸过手来帮那男人合上眼睛,那女人眼里盈满了泪,一颗泪终于挂不住,刺溜一声滑了下来,那一颗下来就止不住了,两行泪在女人湿润的脸庞滚落下来,汇入草地的雾雨中。
欧喜洋他们站在那儿,他们把帽子摘了,像些桩子。
欧喜洋说:“都依了他,给他弄个坟。”得天说:“那当然,他不说也该给他弄的。”他们在草地上给男人抠出个坟来,泥很烂,得天他们用手扒抠,很快就扒出一个坑,他们把那男人埋了,没有碑,他们在他的坟前插了一根树枝。树枝直直地竖在那儿,像天地间的一根不堪重负的支柱。得天看医官皮文勋的脸,那时候那男人的脸像块石头。得天一张张脸看过去,每个人的脸都因为悲伤显得很冷峻,只有那个叫毛义罗的男人脸灰得不像样子,天灰沉沉的,毛义罗的脸比天还灰。
三得天认出了那张脸
他们没想到事情会是那样,红军总部都没想到。
收容队本来是为掉队的士兵准备的,但得天他们走了两天没收容到什么人,准确地说除毛义罗外,没收容着个活人。人见了很多,但都死了。
得天记得看到第一个死去的士兵时的情形,那是上午,那时候的草地像初妆的少女美丽动人,在一抹耀眼灿烂中,一团灰黑不协调地闯入得天眼睛。他以为是石头,草地哪来的石头甲过去,才看出是个死人,人早僵硬,蜷缩在那儿像一块石头。他用手拨了拨那
尸体,身上起了个颤颤。“啊呀!”他惊出了声。
得天认出了那张脸,那是楼门村的陈有信,楼门村离得天他们村不远,他熟悉这个叫陈有信的男人。他是队伍上的一个好佬,在江西苏区时就名声在外,他们叫他不死佬,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把他说成神了。他不是神,可打了那么多场仗确实没叫刀枪近身过。
得天想,怎么就在这儿丢了命了?是冻得饿得?反正痛苦之极,反正不甘心的样样。
得于蹲到尸体旁,他惊诧那双眼,眼没闭着,眼斜斜大睁着看天,已经灰了的眼里仍能看出那么多的遗憾。
他曾和这个男人有过许多交道。
那时队伍在门楼村,师部就设在陈有信家里,就是说房东就是陈有信。
他们天天见面。那天得天听得师长在和陈有信聊天,师长对陈有信说,“你也来队伍里一块干吧甲”陈有信笑着,笑里满是憨厚,然后拼命地摇头。
“你怕死!哈哈,胆小鬼一个。”得天冲他说。
陈有信还是摇头。
师长跟得天说:“得天伢,你莫乱说。”“就是,”陈有信说,“我不怕死,谁怕死?得天伢,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个伢,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呀。我能跟你一样?”“看就是,要我入了队伍你看就是!”陈有信对得天说。
得天看看那间屋子,陈有信的三个伢正在那儿往这边觑望,脸上拖着鼻涕。陈有信的婆娘在场坪里剁着猪草。他想陈有信的话也有道理,一个人有了牵挂,就不容易放得下了。
但红军扩红,那时候队伍上需要人马,村里男人都入了队伍。
陈有信也入了,那时候事关苏维埃生死存亡,放不下也得放。
陈有信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入了队伍就如同换了一个人,那真是个好佬。冲冲杀杀,尸山血海,眉都不皱下。他说,我不怕死是吧,得天你看见了的。得天说,那是,有信叔你是好佬。陈有信
说,叔死不了的,叔还要回凹塘,叔放不下那几丘田和你堂兄弟们。
赶走了白狗子天下安宁了叔就回了。得天说,那是,你能回的。陈有信得意地笑着,得天永远记得当初他那笑。
可没想到得天会在这里见到那个陈有信。
得天说:干山万水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怎么在这儿倒下了?难怪你们合不上眼甲难怪,是不甘心呀。
他的眼里涌上些东西。那只手伸向那双眼睛,他像汤敏吉那么轻轻地揉着那僵硬了的眼皮,两片僵了的肉老半天才合上。
他用手刨那些烂泥,他拔着那些草棵。他发疯般叫着喊着,那些雨水混入了他的眼睛,那些泥污溅在他身上脸上,经年的腐草郁结于泥水而浸沤出的那种腐臭直冲他的鼻子。
他把陈有信埋了,他在那儿弄了个坟包,扯了些花放在坟头。
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欧喜洋他们坐在那儿,那时天已经变了,风呀雨呀还有冰雹继续地下着,窝棚自然早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锅还架在那儿,锅下的火幽幽地燃着,拂起浓浓的烟。耀族老倌在烧着水,那有些困难,火燃得不利落,本来缺氧火就不痛不痒地燃,遇上风呀雨的捣乱,更是六神无主奄奄一息的样子,有几回竟然差点熄去。几个女人带着席登才几个伢围着火坐着。男人坐不下,他们懒散地坐在草棵上。得天看去,他们表情木然,下巴不住地蠕动。
他想这些男人在嚼青稞面,得天奇怪他们怎么不把青稞放锅里煮。
“得天,你哪儿去了甲!”欧喜洋说。
“我看见陈有信了。”他说。
他以为他们会诧异,没有,他们甚至头都没抬。
“噢!”欧喜洋说,“你吃点东西,得天。”“锅里没东西?”“煮不了了,淋了雨……”得天接过汤敏吉递过的青稞面,那哪是面?那是一些疙瘩,被雨淋过,青稞在袋里结成些疙瘩。得天早已饿了,他咬了口,那疙瘩竟然像块石头。他弄不明白青稞面怎么遇水会凝成石头。但
他还是用牙狠咬了一下。他没想到那东西很难嚼,嚼起来像锯末一样,锯板子锯出的末末就那样,很难咽,像些细沙哽在喉咙口上。
他喝了一口水,可也无济于事,那青稞面像一团泥一样索然无味。
“我咽不进。”得天说着,他不知道几天后他会嚼更难嚼的东西。
欧喜洋:“那不行,这是命令!”欧喜洋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大口地嚼着。
席登才把得天扯到一边,“他嘴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他自己也吞咽不下去。”得天知道那是为什么,得天明白欧喜洋的苦心。那男人得过胃病,吞咽下那么种东西难,到胃里待会儿更痛苦。他不敢嚼,但他是队长,他得带头吃东西。吃不下也得吃,不吃哪来的力气?得天又看了看欧喜洋,他脸蔫着,没有点英雄的样样了。他有些同情那男人,他开始强蛮着把那石头样的青稞往喉咙里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