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山坡上,有三十亩一块大平地,那是冯家户里的老祖坟。这坟地可真够威风,拴马桩、上马石、石人、石马……从地头起,一对一对排列上去。地当中有数十棵高大的松柏树,树中间是一座座后土碑、四铭碑和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墓。每个坟墓前,都有一块雕刻着花卉的石桌。其中最大的一个坟墓,周围是用青石砌起来的。坟前除了石桌之外,还有青石雕刻的各样供器。这就是冯家大人物冯举人的坟墓。
据老年人们传说:当年埋葬冯举人的时候,真是热闹到极点了,各样纸扎、香幡、执事、响工、送殡的孝子、亲友、宾朋……排列了一里多长,从村里到坟茔的沿路,搭着十几处祭棚,连县太爷都亲自来祭奠。一切衣衾棺椁就不必细说了,连墓穴里的围墙都是油漆彩画了的,里边摆设着各样用具,古玩、琴、棋、书、画……和冯举人活着时候住的家一样。而且还合葬了一对童男女。那两个孩子只有十一二岁,是冯家花了十二两银子,从绥远逃荒来的人家买来的。买来以后用水银灌死了,死了以后,眉眼都是笑嘻嘻的。为了超度冯举人的灵魂早日升天,在殡葬前后,和尚、道士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卷。
很早以前,这里雇有看坟的人,过了几代以后,把看坟的人取消了。坟地就由全户五家大门子轮流耕种,每逢轮上哪家耕种的时候,这年清明节的供献,就由哪家置办。这已是百十年来的老规矩了。
今年,老坟地轮上冯承祖种了。清明节这天,冯承祖穿起蓝市布夹袍,拄着文明棍;他三儿冯守礼提着酒瓶,扛着铁锹;远房侄儿冯金狗挑着两个大食盒,相随着来上坟。他们来了不久,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多人,有小孩,有老头,有穿大褂的,有穿短袄的,有的整整齐齐,有的破破烂烂……差不多冯家户里的男人们全来了。老老少少总共有四五十人。
最后来的是一个老汉。穿着一件补了几块补丁的蓝布大褂,戴着一顶破了边的黑绒瓜皮帽,帽顶上缀着一颗用假珊瑚珠编下的红圪桃。瘦长的脸上长满了花白的连鬓胡,样子很像个道士。这人叫冯德厚,他和冯承祖年龄差不多,可是比冯承祖大一辈。在大清年间,前后考过四次秀才,回回落第,最后还是个白衣书生。
旧政权时代,他一直在村公所当书记(也就是文书),有时也替别人打官司写呈子,买卖房地当中人,捎带还说媒,看风水……就这样凑凑合合过日子。因为他辈分最大,就成了阖族的族长。什么弟兄们不和啦,分家离户啦……都要请他去评理;遇到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坐上席;过年过节,晚辈们也要给他拜年送礼物。这样一来,他虽然不耕不种,生活过得倒满不错。
冯德厚来了以后,便指派人们把供献摆开,然后就领着大家,从老祖宗坟墓上起,顺次序在各个墓子上烧香、磕头、添土,轮到晚一辈的坟墓,他便站在了一边。
不久,冯承祖也站出来了,过来拉了冯德厚一把道:“德厚叔,我和你说句话。”冯德厚连忙说:“好,好!”于是两个人便相随着走到一棵老柏树后边。冯承祖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听说,西山上有的村子,已经开始土地改革了。”冯德厚忙问道:“土地改革?是怎的个来派?”冯承祖道:“现时还摸不清底细,料想比减租减息要厉害得多。”冯德厚忙又问道:“你听谁说?”冯承祖没有讲他外甥逃来这件事,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外村一个朋友这么讲。”冯德厚也没有追问,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我看,应当先把咱们户里的人安顿安顿。别让他们又像去年一样,跟上旋风撒黄土!”冯德厚的话,正好说到冯承祖心坎上,他找他谈这事,也就是这个用意,但他没有表示高兴,故意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我难于启齿啊!”冯德厚大包大揽地说:“有我,由我去和户里的人说!”他讲这话并不是吹牛皮夸海口。以往,凡是冯承祖遇到不便亲自出头的事,都是他一面承当,尽心尽力为这位财神侄儿效劳。每年他从冯承祖手里零零碎碎也得到过不少好处。
这时,晚辈们已经在各个墓子上磕完头,添完土。冯承祖吩咐侄儿、孙子们把供献都收拾回来,把各样肉、菜、蛇盘兔馍馍,分开摆成四份。冯守礼把带来的一大瓶酒倒开四壶,吃食摆好,冯承祖便让大家入座。这也是冯家户里多年的老规矩,每年清明节上完祖坟,供献就在坟地里大伙吃喝了。众人围着酒菜在地上坐成四摊,冯承祖先斟了一大杯酒敬给冯德厚,冯德厚忙双手接过来,赔着笑脸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冯承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便把酒壶给了他三儿冯守礼,让他给长辈们斟酒。
今年酒菜备办得特别丰富,众人吃喝了一阵子,冯承祖站起来道:“今年老坟地是轮我经管,麦子是去年秋天我种上的。不过我不想收割了,我想分给咱们户里地土少的人家收割!”人们都瞪起眼睛望着他,有人问道:“这是因为甚?”冯承祖咳嗽了几声说着:“倒也不为甚。本来我还计划今年坟地打下麦子以后,把这些破旧的碑楼修理修理,让祖宗们脸上也增点光。不过,唉!这年头不对。大家也都知道:自从解放以后,把我定成个地主成分,叫村里人斗争了个九进八出不用说,还把守义给枪毙了!”说道,看了看远处那个新墓堆,众人也都不由得扭过头看了看。他继续说道:“我种上坟地打下粮食,还不是又被人家斗争,还不是又都好活了村里那些杂姓?!哪如让给本家本户!哦,喝酒,喝酒!”
冯德厚喝得满脸通红,站起来,用长长的指甲剔了剔嵌在黄牙缝里的肉,摸着胡子感慨地说道:“咱们姓冯的,老人们手上是甚样子?!我们后辈儿孙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就只有承祖过活得还不错,也常想到为祖宗们增光。可是如今他成了村里的斗争对象。说到闹斗争,我真生气,村里那些杂姓穷小子斗他不要说了,竟然连本家本户里,也有些人跟上旋风撒黄土!连个里外也分不清!把冯家户里都弄成穷光蛋你们就息心了?!不是我当族长的今天训教你们,你们也手压心头思忖思忖,你们做的事对起祖宗对不起?!”他的话音愈来愈高,好像在和人吵架。
人们静静地听着,酒杯和筷子都搁在一旁,一些去年减了租的人,都悄悄低下了头,好像犯人在法庭上受审判一样。
冯德厚喝了一杯酒,反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又继续说道:“自家穷,怨命不好,古人云:知命君子不怨天!你们想凭上斗争讹人就能发了财?!谁以后再胡闹,滚出冯家户里去,祖宗也不缺少你们这些忤逆子孙!”他大声斥责,唾沫星子乱飞,越说越上火,“你们不服气报告去吧!就说冯某人说破坏话了,让他们来斗争我,让他们来斗争我!”说完坐下来,直出粗气,一面拿起酒壶来又喝酒。
那些家资可以些的人们,这时也随和上说开了,有的说:“德厚叔句句都是实情话。”有的说:“德厚爷这都是为了咱冯家户里人好!谁敢私投外国去报告,拉到老坟里打断他的腿!”
那些去年减过租的人,都是低着头,红着脸。有的手里拿块土揉;有的拿根谷草乱折;也有的随和上众人低声说道:“德厚爷教训得对,过去已经错了,还能再出去乱说!”
这时,冯承祖倒是很和气,忙着张罗给众人斟酒,并且说道:“德厚叔多喝了几杯,刚才的话难免说得重点儿,大家也不要放在心上。说到斗争,这也不能怪你们,这是上头的政策。不过也犯不着跟上外人难为我,就有天大的事,一家一户总好商量嘛!你们家里有困难,只要你们说话,不要说减点租,就是你们家揭开锅没煮的了,我也不能眼看着你们喝白开水呀!好啦,好啦,话又说远了。还是说今年坟地的麦子吧,眼看清明已过,麦子也该锄头遍了,我的意思是分给德厚叔、十一婶、金狗、二海……”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个人惊问道:“承祖叔,分给我?我不能要哇!我……”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农会副主任冯二海。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短粗个子,四方脸,满脸络腮胡。他虽然比冯承祖小不了几岁,但按辈分却算是冯承祖远房的侄儿。他从十七岁上就给冯承祖当长工,一直当了近三十年。这人又老实又忠厚,庄稼行里是把好手。三十年来,汗水把冯承祖的每块土地都浇遍了。可是自己家里却仍然是受穷困。前年冬天,村里公开建立了新政府,人们就把他选成了农会副主任。当时冯二海死活不干,被他老婆骂了一顿,这才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是到领导减租减息的时候,老是退退缩缩不敢上前。连他自己和冯承祖的工资账,都是他老婆出面算的。那次,冯承祖折给了他家十亩地。从这以后,他就不再给冯承祖当长工了。从此以后他也最怕见冯承祖的面,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倒欠了冯承祖一笔债似的。刚才听冯德厚指鸡骂狗,心里就很不好过,现在听冯承祖说要把老坟地的麦子分一部分让他收割,心里更加不安了。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说:“我,对不住你老人家,去年减租,众人把咱推成个头前人,去年已经错了,今年……”
冯承祖听他这么拉瓜扯蔓,忙打断他的话说:“你看你,那么大岁数了,连个话也听不清。把麦子分给你收割,这和减租有什么相干?要叫外人听见,还要当成是我反对减租哩!我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减租这是政府的法令,就是你们不减,我也要自动减,让你收割坟地的麦子,这是为了照顾你的光景!”冯二海感激地说:“承祖叔的意思我知道。去年已经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还能再白收麦子?”众人都劝道:“承祖叔让你收你就收,都是自己父子们,这怕甚?!”还有几个说风凉话:“放的阳光大路你不走,就谋住走斜门啦!”冯二海被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同意了。最后就确定这三十多亩麦子分给冯德厚、十一婶、冯金狗、冯二海等七八家收割。
冯德厚道:“我甚也不怕,这是我侄儿正大光明让我的,再说这是冯家的户地,总不犯他农会的地法吧!”
冯二海这时更加不安了,后悔去年当了农会副主任,跟上干部们闹减租,落得如今在本家本户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时又说回去要退农会,死下也不再当这个倒霉副主任了,意思是想和本户里人靠近点。谁知他这样一说,反而更惹得冯德厚生了气,冯德厚大声说道:“二海,你是成心和姓冯的过不去?!嫌我今天数说了你几句啦?!”冯二海急得直要哭,含着两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冯承祖知道冯二海是个老实人,不是耍花花,于是连忙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农会副主任你千万不能退。要不,让人家猜疑是我们拉后腿。再有一说:多少年来,村事就是咱姓冯的办,文昌庙上就没要过个闲杂乱人。如今大权落在人家杂姓手里,姓冯的只有你和金狗还算个干部,你再要退了不当,那就让人家杂姓一手遮天啦!”冯德厚也接上说道:“承祖这话我爱听,不是嫌你们当干部,倒是嫌咱们姓冯的干部少。只要你们遇事胳膊肘不往外拐,祖宗们也就感恩不尽了!”众人都说道:“说到甚地方,姓冯的总是一个祖宗遗留下的。”
这时太阳已经过午,冯承祖让他三儿把剩下的馍馍,分给那些穷本家的半大小子们。众人陆续都散了。
冯承祖和冯德厚叔侄两个,最后相随离开祖坟往村里走。两个人心里都很高兴。冯承祖觉得自己的第一步棋走得不错,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本家本户的人安顿了一番,以后村里再闹什么群众运动,至少本家本户的人不会太和自己为难了;冯德厚高兴的是白白得了五亩麦子,这真是天外飞来的一笔横财。他觉得只要能替这位财神侄儿多出点力,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酬劳。因此一路上不住地向冯承祖献策献计,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忙低声说道:“今天算是把咱户里的人嘱咐了一下,不过总要把土地改革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才好想个对策。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冯承祖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德厚叔,以后恐怕有好多事要拜托你……哦,今天天气多暖和,真是节令不骗人!”
冯德厚听他忽然扯到了天气,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正要开口问,冯承祖用肘碰了他一下。冯德厚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农会主任牛冬生,扛着铁锹,从旁边一条小路上过来,正好遇在了一起。冯承祖忙笑嘻嘻地问候道:“主任也上坟去啦?”牛冬生应了一声,说道:“上次开会决定你家给马丽英家代耕五亩地,怎么到如今还没给人家耕过?”冯承祖惊问道:“还没耕过?!这可真太不像话了,我早就告给守礼了……主任放心,明天一定耕完。”牛冬生道:“眼看清明也过了,到时候种不上,你就给人家包粮食!”说完,大踏步前边走了。
冯德厚望着牛冬生已经走远,吐了口唾沫骂道:“呸!刚当了个臭农会主任,倒不知想吃几颗麦子的供献了。”冯承祖叹了口气道:“唉,来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别看他是个农会主任,如今全村的大权都握在他一个人手里,连村长王大有也只能唯命是从。”冯德厚道:“这倒是实情。不过真有点怪!”冯承祖向身后望了一眼,低声说道:“听说他暗里是咱们村共产党的主事人,叫什么……对了,叫支部书记。”冯德厚吃惊地问道:“你轻易不出门,怎么能知道这些事?”冯承祖笑了笑说:“这你就别问了。唉,反正咱姓冯的算活到人家手里了。”
冯德厚气愤愤地说道:“这只怪咱姓冯的不争气,但凡有几个能干的也不愁把这颗印把子夺过来!”冯承祖道:“谈何容易!”
这时已进了村子,街上的人都站起来向他们问候,他俩和人们应酬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