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籁俱寂。
北苑柴房,周遭荒凉。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低着头,后背佝偻,步履沉重,并未左顾右盼,仿佛胸有成竹,十分坦然。她按照心中早前规划好的路线,躲避了巡视守夜的小厮,不多久便来到了北苑柴房的窗前。
黑色斗篷用双手拢在腮边,学了三声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布谷——”
柴房里面关着的璟珍将她原本虚弱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你果然来了,没有人看到你吧?”
黑色斗篷也压低声音道:“没有,你忘了,我有经验。”
璟珍迫不及待道:“纳妾的吉服你可有偷偷拿到?快给我瞧瞧……”
黑色斗篷隔着柴房破烂不堪的窗子,借着天上星月之光,看着眼前挨过皮鞭而满身污渍血痕的璟珍,星月掩映,光华清白,反而将血红之色衬托得愈加深黑。黑色斗篷心中一揪一揪地疼,恨铁不成钢道:“瞧瞧你自己伤的样子,还有心思管什么吉服,我带了药来,给你涂些。”
璟珍气愤得将双眉扭在了一起,倔强道:“我不光要瞧那身吉服,我还要穿在身上!”
黑色斗篷道:“何苦如此执着?”
璟珍固执地昂起头,道:“她们不是冤枉我想当姨娘吗?那我就当给她们看看。”
黑色斗篷劝慰道:“想开点儿,说不定这事儿明早去了官府就会有转机。”
璟珍双目空洞,绝望道:“你怎么如此糊涂?根本不会的,我的奶奶还在乡间,父母早都不在了,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些你是知道的呀……”
黑色斗篷听璟珍欲言又止,毫无血色的惨白双唇一张一翕之间吐露的尽是无奈,便明白了发生过何事,问道:“她们投鼠忌器,要挟你了,是不是?”
璟珍悲戚一笑,道:“二爷是名声在外的正人君子,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黑色斗篷又问道:“是韩夫人,对不对?”
璟珍道:“别问了,把那身吉服给我吧。”
黑色斗篷无奈道:“是他们打你,严刑逼供,你……你不该承认的呀……”
璟珍斜昂着头,痴痴望着遥远天际边的那弯弦月,双眸放空,如深不见底的枯井,冷冷道:“杀人不易,诛心更难。若可诛心,万事皆休。”
黑色斗篷追问道:“你就这样妥协了?为何不喊冤?”
璟珍似乎看开了一切,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完全道听途说的故事似的,平静道:“没有用的。老夫人和韩夫人是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完全参与了韩夫人装病嫁祸的前后种种,茯苓是经我的手间接害死的,二爷不知打哪知晓了韩夫人倒药,我便被韩夫人要挟,成了首当其冲的替死鬼,因为我是最清楚内情之人,算不得清清白白。所以只要奶奶能平安康健地活着,我就死而无怨了。”
正当璟珍想黑色斗篷细说韩夫人阴谋原委时,忽然,不远处赵府的小厮提着灯笼,喝了一声:“谁在那边?”
二人忙止住声音,黑色斗篷裹紧斗篷,将头压得更低了,正欲窜向花丛,只听那小厮又愤愤骂道:“他奶奶的,哪来的野猫!”
果然,传来几声发情野猫凄冽的叫声,响彻夜空,让人闻之心中更感诡异恐惧。过得片刻,待到又安静下来,黑色斗篷缓缓站直了身子,璟珍示意让黑色斗篷凑得更近些,轻声耳语简要纷说,黑色斗篷还想再问些细节,璟珍摇摇头不想再言。
黑色斗篷从怀中掏出一个折枝团花纹滑石盒,轻声道:“既不想说,便不说了。璟珍,你伏身靠近些,我帮着在你背后伤口上涂一些止痛生肌的药膏,这药来得着实不易呢。”
璟珍对自己的伤不甚在意,反是对滑石盒更有兴趣,道:“据说这个滑石盒老夫人原是有一对儿的,一个是折枝团花纹图样,另一个是缠枝忍冬花纹图样,也不知真假。如今见你拿着这个,便想着或许今生有幸能见到两个,怕是入门多年的韩夫人都无缘见到这两个吧,就凭这一点,韩夫人就远远不及我。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极好极好,我今儿倒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黑色斗篷道:“快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莫再多多耽搁。”
璟珍不以为意,一边缓缓解开衣领的口子,一边道:“你最了解我的性子,我已别无选择,便是这般死去,才会安心些,我是决计不会涂抹伤口的。我也最了解你的性子,你定是带来了那身吉服,做了劝服不了我的准备。”璟珍又顿了顿,愈加坚定了决心,冷静决绝道:“给我吧!”
黑色斗篷定定心神,也十分冷静地解开背在后背的包裹,背过手从斗篷中轻轻取出,郑重地双手捧至离璟珍最近的窗口,璟珍亦柔和地接过来,生怕弄脏弄皱。这哪里是什么吉服,分明是千百年难遇难求的宝贝,传递着的却不知是欢喜还是痛心。
黑色斗篷还想再说什么话,璟珍再次用力摇摇头,凌乱头发间别着的那朵金黄小花飘忽落地。璟珍俯身在地,深深施礼。她一手捧着包裹,一手拾起渐要枯萎零落的小花,看也不看塞进嘴里,嚼也不嚼生生吞了,言道:“回吧,再也不必多言。速速离开这腌臜之地,若说还有何放不下,有暇时去照拂望候我奶奶便也算全了你我的情谊。”
黑色斗篷果然听璟珍的话,将所有想说的话皆咽了回去,从袖口中抽出一支保管得益的金黄色迎春花,别在了窗边,随即决然回转过身,又压低了斗篷的帽檐,可月光还是将其眼角困着的那滴泪照得分明。黑色斗篷不忍亦不敢回头再去看那朵开得正艳却难逃萎顿命运的迎春花,步子走得更急切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当赵家的家丁从杜老夫人手中拿到钥匙,打开北苑柴房的房门,皆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璟珍一袭玫红色襦裙,一双浅粉色绣鞋,一朵金黄色迎春,一支亮银色步摇,面白似玉,二目如斗,长眉入鬓,双唇火红。这样一位容貌姣好的女人竟被三尺白绫吊在了房梁上。她半昂着头,似乎死不瞑目,向天呼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上三竿时,璟珍生前最喜爱的迎春花丛突然失火,幸亏杜老夫人的丫鬟红玉和大小姐赵夕颖从旁经过,发现得及时,下人也救得神速,大火得到控制,迎春花丛毁坏大半,旁边的依依杨柳似寂寞的看客,那株桃树也安然无恙的立在那儿,只柳叶桃花随风散落,满地朱红色的香泥,似渗出的血痕。
真倒是:和风柔吹杨柳绿,素云轻飞落英红。
丫鬟婆子大呼小叫,家丁小厮心惊胆战,他们都觉得迎春花失火蹊跷,璟珍又死状可怖,似乎着实有着冤屈,各个心生疑窦,皆偷偷猜测究竟璟珍是如何穿上茯苓纳妾的吉服上吊的,是否为茯苓死后前来索命。如今茯苓要走了璟珍的性命,璟珍还会去夺走谁的性命……迎春花乃璟珍生前最爱,死后也急忙要带走,不想留下来被他人沾染玷污。牛鬼蛇神,冤魂索命,花神转世,诸如此类,一时之间,赵府上下流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