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隐仙子为首,缓缓在前,花烟和紫烟一左一右把宋敬坤架在其中,偶有谈笑,但热热络络,漫步在后,跟在最后的便是众位捧着茶点的素衣女子。幻隐仙子和宋敬坤在前厅正中的圆桌落座,桌面晶莹剔透似翡翠,触手生凉,温润有余,圆桌四周有四个坐墩儿一般的圆凳,洁白素净,纹理玄妙,仿佛蓝田古玉,用手触摸却无寒意。
众位素衣女子一字排开,在紫烟的示意下,一个接着一个轮流将茶点上桌,花烟在旁逐一介绍。先摆上桌的是四样点心,盛点心的皆是银器,点心摆放错落有致,又分别为白、紫、金、红四色。
只听花烟道:“白、紫、金、红四色代表四季节令,四种点心也皆是由当季特色之花为主料制成。白色的是冰心玉兰如意饼,紫色的是紫薇满堂吉祥饼,金色的是菊香盈袖福寿糕,红色的是寒梅红枣年年糕。”
宋敬坤赞叹道:“原称赞食物皆言色香味俱全,今日看来并不全面,还应增添形与名。四样点心形状优美,每盘点心又名字吉祥,还未曾吃到口中,光是欣赏样子,听着名字,就已是一番享受了。”
仙姑将手中的拂尘在宋敬坤面前的点心前一晃,继而道:“果然不错。你就捡最顶上的都尝一尝,莫让白白辜负。”
宋敬坤深知自己是客,在他的脑海中,宴客时还是主人先动筷为好,便道:“还是神仙姐姐先请。”
仙姑摇摇头,笑容浮上嘴角,道:“我已经尝过了。”
宋敬坤讶异地看看幻隐仙子,又左右望了望紫烟和花烟,一脸茫然无知。还是紫烟先道:“仙子舞动拂尘便是用过了,你再品尝,食用的可是凡间所言之供尖儿,当真是享有美味的同时还得到了护佑呢。”
宋敬坤点点头,便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冰心玉兰如意饼,咬一口下来,表皮洁白胜雪,酥脆可口,里面竟然有晶莹软糯的馅料,入口微凉,回味极苦,他刚想称赞,又偏苦得皱起了眉头,半晌没有开口,思虑再三,还是将剩下的大半个如意饼放在了桌上。
众人见他表情变化,皆是想笑又不敢笑,还是幻隐仙子率先笑出了声音,问道:“此刻你在想什么?”
宋敬坤道:“表面风光却内心苦涩,这怎么能称得上是如意呢?”
仙姑道:“表面风光却内心苦涩,固然不能称得上是如意,那么半途而废的人自然也是很难如意的。怎么,剩下的大半个便不吃了吗?”
宋敬坤犹豫了许久,终还是将那大半个如意饼一口吞入口中,他想着若是苦涩,那也一次都尝了吧,免得零敲碎打地受苦。可这剩下的如意饼竟全然不苦,反而甘香无比,他吃着便开始后悔了。
仙姑又道:“苦尽甘来,方为如意。一味甘甜便不会懂得珍惜,乐极生悲反成苦,还哪里来得如意呢?”
原来这如意饼的馅料是半甜半苦,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或是半甜半苦皆有可能,却也总是甜甜苦苦、苦苦甜甜,如此交迭循环而已。宋敬坤点头赞同幻隐仙子的话,也意识到自己目光短浅,悟性极差,又羞又愧,愈加不好意思起来。
紫烟笑着指了指第二盘点心,道:“要不要再尝尝吉祥饼?看看是怎么个吉祥法儿?”
宋敬坤朝两只手掌各自吹了口气,又快速地搓了搓手,换了一只手去拿紫薇满堂吉祥饼。其实他的这一举动在民间是有一个说法的,小时候经常会和家长去商场的奖箱中抽奖,若是连连都抽不到奖,便可以如宋敬坤一般做法,以求更多的好运气。
盘中的糕饼俨然一朵朵等待雨露滋润的紫薇花苞,极为漂亮。宋敬坤这一次像闺阁少女一般,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香甜中含着一丝酸楚,但他并没有放弃,一直吃完了整个吉祥饼,口中回味依然有着酸楚。他陷入了沉思,比较这之前两块点心的味道,有个疑问久久萦怀。
幻隐仙子漫声漫语道:“陆游曾有诗云:钟鼓楼前官样花,但爱清樽浸晚霞。民间又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然紫薇花盛放夏季,可开百日之久,花期尤长。”
宋敬坤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紫薇花伴紫薇郎,紫薇满堂,龙凤呈祥。若仕途平顺,又有红袖添香,长长久久,再有心酸苦楚也是吉祥的。”
剩下的两盘点心宋敬坤也逐一品尝,金色的菊香盈袖福寿糕,拿起,食之,吃后,均有菊香飘逸不散,回味绵长。而寒梅红枣年年糕,虽然其中的红梅与红枣皆是红色,但是这块糕饼以千层糕的方式制成,一层红梅清寒,一层红枣温暖,清寒处恰似加入了薄荷,一凉到底;温暖处又如三春之煦日,舒适沁心,当真冰与火的缠绵,年年不同滋味,年年不同心愿,年年不同收获。
幻隐仙子看宋敬坤一一尝过点心,语气和缓关爱道:“一下子尝过了各色滋味,也该喝口水润一润了,不知孟婆准备了什么茶水啊?”
花烟饶有笑意,妩媚柔情道:“孟婆为公子精心准备的酒水和茶水总共有五种,分别按照酸、苦、甘、辛、咸五味所成,而这五味又对应木、火、金、土、水五行。但孟婆有言在先,无论茶水和酒水皆不可贪杯,取一杯为宜,二三杯尚可。五行生克,变幻莫测,过犹不及,需当谨记。”
仙姑道:“也就她有这等心思,五行八卦,道家经典,相生相克,往复循环。既然孟婆有言在先,那便遵照行事吧。”
花烟让捧茶捧酒的女子按照五行方位摆好了器具,宋敬坤心里有疑,为何茶酒都用相同的玉壶盛放,却没有金属或是其它器皿。恰在此时,紫烟解释道:“茶水和酒水原该分开器物盛放,而今正是我和花烟妹妹出了一道谜题,玉壶中盛放之物公子全然不知,我和花烟妹妹为这五壶之物各出了一句谜题,还请公子按照谜题便选出一壶饮之,并猜上一猜是何物所制。”
宋敬坤想来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平素他也是喜爱猜谜和推理,又经过刚才品尝点心之事,心中的包袱放下许多,便道:“仙子姐姐的主意甚好,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幻隐仙子点头称赞,众人也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既有行酒令的意味,又新奇雅致。
紫烟颇有些得意道:“我想出了四个谜题,分别对应五行方位里的中、东、西、北四个玉壶。中间属土,青衫翩翩真君子;东方属木,绿杨影里眼儿媚;西方属金,君王浅笑仙客来;北方属水,骄阳斜照碧草生。至于南方的玉壶我实在想不出,可花烟妹妹却信手拈来。”
花烟仿佛想起昔日过往,感慨颇深,眼角低垂,接着道:“南方属火,我想出的谜题是:恨雨错付离人泪……”
仙姑插嘴道:“南方属火,五味是苦。花烟乃是蒲公英转世,又化作一缕青烟,与这谜题和五味之苦真真是相得益彰。前尘往事皆抛弃,切莫因此等雅事又追忆挂怀。你鼻窝处的点痣已渐渐退却,切切不可过多流泪,否则它又会死而复生,泪水无穷。”
花烟敛起悲情,勉强微微笑道:“仙子之言,花烟铭记。”
紫烟道:“请公子选一壶,再猜上一猜吧。”
宋敬坤道:“我就选择中间这一壶吧,给我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又是温润如玉的真君子,无论看着,还是听着,都十分有好感。花中四君子乃是梅、兰、竹、菊,其中,竹被称为君子中的君子,且竹子又是青色,很符合仙子姐姐说的:青衫翩翩真君子。只是我愚钝,不知这竹子是制成了酒还是茶。”
仙姑道:“我看你说的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这一壶多半是竹叶青。”
紫烟走过来,为宋敬坤斟上一杯,笑道:“公子分析缜密,确是为竹子所制,也的确如仙子所说,乃是竹叶青酒。公子尝尝味道如何。”
宋敬坤从紫烟姑娘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只觉清醇甜美,齿颊留香,通体舒畅。
宋敬坤还在回味中,花烟提醒道:“孟婆叫公子最多可饮三杯,无论同一种还是不同种,不知公子下一杯作何选择?”
宋敬坤心想,若是第二第三杯都喝竹叶青,那剩余四壶便不知是茶是酒,甚是好奇,皆不知味,颇为遗憾。后面的茶酒与竹叶青相较,或许更加美味可口,此刻尚有机会,为何不去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第二第三杯分别选择了其他,同样好喝也便罢了,如果极难入口,岂不是要后悔,况且那样便再也喝不到孟婆所酿的竹叶青了,心有留恋,同为憾事。没有选择是苦,选择过多也是苦。鱼和熊掌难兼得,又有太多好奇与诱惑,欲望之中,必当决断,有个取舍!
宋敬坤无奈道:“我想再从剩下的四壶中选择一壶,不知可好?”
仙姑欣然答应,道:“当然可以。”
宋敬坤道:“这一次便选花烟姐姐出的谜题,恨雨错付离人泪。有恨,有错,有离别,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苦,也许是一壶苦丁茶或是苦荞茶吧。”
花烟道:“公子既猜我的谜题,那这一杯酒便由我来斟吧。”
宋敬坤俏皮地一吐舌头,道:“原来是酒,这就是传说中的苦酒吧。”
这一次宋敬坤依旧是一饮而尽,而这一次他却被苦出泪来。宋敬坤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苦,只觉得口中还有涩涩的,但是更主要的还是苦,苦得麻了舌头,苦得只想嚎啕大哭,苦得只想地上打滚儿,恨不能先吃上一斤白糖,再喝上半碗蜂蜜。
花烟见到宋敬坤狰狞的表情,似乎捶胸顿足都不解恨的样子,苦笑一声,道:“公子也体会了我这几世轮回间所经受的苦了。公子可知道我的谜题为何叫‘恨雨错付离人泪’?”
宋敬坤的嘴都苦得没了知觉,也不说话,皱着眉,拼命摇了摇头。
花烟接着道:“这苦酒名叫轮回琼酿,正是由我谜题中所说的‘恨时的雨水’、‘错付时的汗水’和‘离别时的泪水’三者酿制而成。恨时的雨水,极苦;明明错付,又偏偏辛劳为之,所流出的汗水,更苦;生离与死别,谁也逃不掉,彼时的泪水,最苦。”
宋敬坤听着花烟的解说,慢慢理解其中的深意,那种感觉仿佛去了身体上所接触到的苦,问道:“这苦酒如何而来我已清楚,但费解的是为何叫‘轮回琼酿’?”
幻隐仙子从桌上拿起装着轮回琼酿的酒壶,凑到近前,她嗅了嗅,又使劲吸了一口气,甚为陶醉,若有所思,缓缓道:“我已许久未尝它的味道。这苦酒的名字是我修佛以后与孟婆谈经论道时偶然取的。般若心经所言: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五蕴盛苦,而色、受、想、行、识本身也会激发衍生出苦,便是通常所说的七苦,也就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以上所言这八种苦于六道轮回中无处不在。又常常与恨时错付离人泪交织着,因此我叫它‘轮回琼酿’。”
宋敬坤深觉幻隐仙子所讲有理,苦味补心,可是味道过苦,反而伤心。生老病死不是因为谁害怕、谁去求就可以避免的,这是人生的自然过程,属于客观存在的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蕴盛同为主观的苦,皆因欲求太多而导致的。
凌风阁内的气氛因言及“六道轮回”和各种“苦”而变得压抑起来。紫烟见宋敬坤和花烟皆若有所思状,恐他们思虑过多,尤其怕花烟又念及前尘种种,忙故作轻松道:“公子,这里还有我出的三道茶酒谜题未解,即便没有胃口再饮酒,也还是再猜上一猜,莫要凭白辜负了我搜索枯肠之功。”
宋敬坤闻言,也道:“方才猜了君子,此刻便猜一个佳人吧。‘绿杨影里眼儿媚’可是一个颇考究的谜面。眼儿媚本是一词牌名,而叫眼儿媚这个词牌下还当真有一阕词里提到了‘绿杨影里’四字。我已不记得是谁所作,犹记得尾句这样说: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姑且大胆猜一猜,这壶里装的是酒,用海棠果和红杏所酿之酒。海棠被称为花贵妃,红杏的花也就是杏花,我依稀记得杏花为十二花神之一,昔日曾为杨贵妃,并且海棠与红杏的果子都极酸,也符合东方属木,五味为酸一说。”
紫烟听宋敬坤的分析与推理,足见他熟悉古文经典,又思路清晰,思维严谨,不由得心生敬佩,雀跃道:“已经几乎都说对了,只差一个名字。”
宋敬坤不假思索道:“贵妃醉。”
现在可不光是紫烟、花烟、众女子对宋敬坤皆钦佩不已,就连幻隐仙子亦在心中大为赞许。
宋敬坤有些自嘲道:“猜来猜去都是酒,却一直没有喝到一口茶。莫不是我这辈子要成为一个酒鬼,就只与酒有缘了?”
花烟道:“公子还可以喝一杯,我可以极为负责任的告诉公子,余下的两壶皆是茶。公子可曾品过咸茶或辛茶?”
宋敬坤还没有喝,就已经筋起了鼻子,赶紧摇摇头道:“这么奇怪的味道还真没喝过,冒昧先请姐姐介绍一二,我便不猜了吧。”
仙姑道:“你真机智,也算狡猾。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剩下的茶你都不熟悉,恐也猜不出来,冒险一试也多半是错的,刚刚三战两胜的好名声倒要变成五战两胜了。既然这样,那就烦劳紫烟给解释一下这两种茶的名字和出典吧。”
紫烟道:“骄阳斜照碧草生,骄阳是红色,碧草是绿色,但是碧草不可能凭白长出来,定是在土地中长出来的,土地即为黑色。所以这壶茶是由一颗红衣花生,一把黑芝麻和一支薄荷叶捣碎加盐烹煮而成,名叫富贵三宝茶。五行相生为母子,五行相克为夫妻,花生属土,薄荷叶属木,黑芝麻属水,土为夫,水为妻;水为母,木为子。这与太阳斜照大地,大地上有碧草生长的景致也十分相宜。”
宋敬坤拍手称赞,有些忘情,高声道:“妙极妙极。食物与五行相配恰当,孟婆手艺非凡,仙子姐姐更是妙思精解。”
紫烟被宋敬坤说的极为羞怯,低声道:“与骄阳斜照碧草生相较,君王浅笑仙客来就显得简单许多。古代君王喜穿黄袍,颜色正与生姜相近,而桂花又称仙客,生姜和桂花都是辛味食材,所以最后一道茶叫做桂花姜草茶。”
孟婆所制的茶点酒水宋敬坤都已尝到,紫烟和花烟也不多留,带着众位素衣女子告辞离去。幻隐仙子问二女是否还去与孟婆论道,二女皆道,孟婆言说前来的故人会让花烟姐妹心绪烦乱,还是回清音馆静心诵经为佳,孟婆也想休息养神,论道之期日后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