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阁内复又安静下来。宋敬坤这才有心思去细看凌风阁室内的格局与装饰。
凌风阁中的前厅大小适宜,却看来宽敞明亮,心神舒怡。左手侧窗边立着一张青金石方桌,桌上有一支金镶玉蟠花烛台,桌旁紧靠着一张白玉雕花湘妃榻,应该是幻隐仙子平素小憩养神之处。塌上放了一个青玉蒲团,多半以供打坐静心之用。右手侧放置岁寒三友描金素玉屏风,屏风后隐约是通向内室的房门和登上凌风阁二层的和田玉楼梯。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翡翠卷轴彩卷,长约三尺,峰峦起伏间有一条曲径通幽,路途上立着一位翩翩君子,在月光下回头瞩望,水墨淡彩,似真似幻,恍惚间让宋敬坤觉得他长得像司马凌风,又神似《天河传说》游戏中主人公杨别。彩卷两侧各有一个青花底琉璃花樽,每个花樽中插着数支不同花枝,有的花开艳艳,有的含苞娇羞,各色争妍,煞是好看。
宋敬坤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装饰,极具好奇之心,问道:“神仙姐姐,缘何您的凌风阁中皆是各色玉器所制之物?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琼楼玉宇啊……”
仙姑道:“今日你在,我这里皆是金玉之物,玉多而金少。他朝你的朋友司马凌风到访,则会不见丝毫金饰,全为玉器。倘若你的另外两位朋友到访,钟楚明眼中皆是些纸醉金迷,余晖眼中也全是暗黑杀气。不过他们二人也是无缘来到此处的,若还有机会,恐也是天河神君的座上宾吧,至多倒是可以去洁元居一游。其实正是各花入各眼,各眼看来有各花罢了。”
宋敬坤领悟了眼前所见皆由心生这一道理,又被仙姑说的来了兴致,想到游戏中众人都心心念念求天河之神帮他们完成愿望,在仙姑口中钟楚明和余晖也是与天河之神有极深渊源,便追问道:“神仙姐姐,不知天河神君在千余年前真的能够穿越时空,满足人们的愿望吗?”
仙姑微微点头,淡淡道:“正是。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相依自古便是如此。只因天河神君逐渐被欲望侵蚀,心境早已不复当年,他利用人们的无限欲望供养自己,已经不再是帮助善良的人们完成心愿,反而助纣为虐,成了恶人的庇护伞和保护神,一步一步堕入魔道。”
宋敬坤听幻隐仙子这样说,想起在天河传说的游戏中,众人无比美好的愿望均被实现的面目全非,忽然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游戏论坛上的评论,便道:“世上最大的失落,不是无法实现愿望,而是愿望实现却又瞬间失去,那是一种繁华落尽的无奈,灯火阑珊的悲凉。”
幻隐仙子听着宋敬坤如斯感叹,似乎他已看透世事,与他年少英气的脸极不相符,心中有一丝怜惜和疼爱之情,仅一闪而过。
半晌,宋敬坤问道:“神仙姐姐,幻隐山是否离天山很近啊?”
仙姑微一蹙眉,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宋敬坤道:“天河神君的虚迷楼不是在天山吗?我感觉醧忘台、虚迷楼都和神仙姐姐的居所极近。”
仙姑轻轻一笑,齿如皓贝,语气和柔道:“你可知幻隐山中‘幻隐’二字作何解?”
宋敬坤道:“莫非是虚幻隐藏之意?”他说着又觉得似乎不对,还未等幻隐仙子言语,便自己自嘲的笑笑,摇了摇头。
仙姑解释道:“为何摇头?这般不相信自己么?你说对了一半。‘幻隐’实则为:真真假假,虚虚幻幻;迷迷离离,隐隐现现。适才已经说过与你有缘,其实也可以说成你与我、孟婆和天河神君皆有缘,而与我缘分更深些,所以由我引你而来。倘若他日,有人与紫微玉虚大帝有缘,那我的凌风阁便与紫微垣比邻而居了。”
宋敬坤静静思考,细细品味幻隐仙子之言的深意,再加上自己眼中的凌风阁之装饰样貌,终有所顿悟,继而道:“佛经中有芥子须弥的典故,微小的芥子能装得下庞大的须弥山,是不是我可以理解成幻隐山、醧忘台和虚迷楼皆在我心中。”
仙姑笑道:“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你的话有些意思了。”
宋敬坤听到幻隐仙子的赞许,颇有些大胆起来,接着笑道:“虚迷楼,若把虚迷二字换成须弥山之须弥,想来天河神君也可修炼成佛了。”
仙姑微微一哂,道:“虽是戏谑之言,却也不是毫无道理。孺子可教也。不枉你前世听我讲了许多经,还是有些造化的。既说到渊源,那就先说说你与我的渊源罢。你原是我的坐骑——玉石光彩大鹏鸟,方才驮你来的便是了。只因你的元灵投胎在人间,我的坐骑现在看起来才虚幻着,不甚分明。一切投胎的缘由皆因欲望和好奇之心。”
宋敬坤沉默半晌,忽眼睛里暗光闪烁,道:“玉石光彩大鹏鸟?我吗?神仙姐姐,我此时的欲望和好奇之心似乎更甚,不知可否帮我解惑。”
仙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从头说起。你可知道教三清吗?”
宋敬坤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太清道德天尊,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
仙姑又问道:“那你可知我与天河神君是何渊源?”
宋敬坤摇了摇头,不自觉身子前倾,目光迫切。幻隐仙子双肩轻放,眉心舒展,朱唇轻启,道明原委。
原来幻隐仙子曾是上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得意弟子,学成游历时自创了太清玄宗,弘扬道法,广收门人,东晋时著名的葛洪便是她的关门弟子,就连药王孙思邈亦是太清玄宗一脉的传人。而天河神君出自玉清一脉,他师父是太乙神教的掌教警义真君,而这位警义真君仅是元始天尊的徒孙。当天河神君还是天河小仙的时候,经常去幻隐仙子修行的终南山听经论道,幻隐仙子和她的弟子皆喜天河小仙的纯真聪颖,不曾想这位天河小仙青出于蓝,道法精深时却误入歧途。
天河小仙网络各式欲望,又吸引来四大护法,自封天河神君,
助纣为虐,为祸苍生,惊动天界。警义真君自认教导无方,羞愧难当,上秉师傅太乙真人,下号太乙神教教众,几经辗转寻得天河神君,又是昏天黑地七日七夜的斗法恶战,最终警义真君用自己的元灵封印住了天河神君。此一役令太乙神教受到重创,日后门人中偶有有些造化的也不愿再提太乙神教之名,此一脉中最有名的当属麻衣道人所创的麻衣派了。
为了分别囚禁教化天河神君的四大护法,警义真君的首席弟子亲上青城山紫灵宫,求助上清灵宝天尊的传人紫灵元君,让她派出紫灵宫的上古四灵兽加以镇压。何为上古四灵?正如《礼记·礼运》所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龙为百鳞之长,天龙看守长生;凤为百禽之长,火凤凰看守钱才;麟为百兽之长,金麒麟看守四色;龟为百介之长,神龟看守战将军。
彼时,幻隐仙子亦闭门闭关,不论晨昏昼夜,绝食打坐,自责自省,反思己过。偏那些时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幻隐仙子自是巍然端坐,思绪飞走,却迟迟不得要领,竟一念之差,也入迷途。有一日,忽得文殊菩萨指点,幻隐仙子大开灵智,眼前豁然,便决意斩断千百年习得之道法,顿悟修佛。词曰:
乌云蔽日终可晴
潇潇风雨行
怒斩千载根蔓
堆积烧联营
刀剑向
龙凤错
意难平
折戟沉沙
温酒饮恨
醉舞广陵
净土宗慧远大师,华严宗杜顺大师皆是幻隐仙子修佛后所收的弟子。就在幻隐仙子开始潜心研习佛法时,她心底的一丝不甘与仇怨,一缕激愤与苦闷终还是被天河神君捕捉,仿佛化作丝缕春风,入了幻隐仙子坐骑玉石光彩大鹏鸟之心。
初秋无雨,天朗气清。孟婆邀约幻隐仙子往醧忘台小聚,此举亦算是多年旧习,以往幻隐仙子会携大鹏鸟前去,她们一壁小酌,一壁论道。然而此番幻隐仙子一改旧历,带新入洁元居的胡山喜、莽天鹰与黄天霸一道前去赴约。这让大鹏鸟感到寂寞无依,心生波澜。他鬼使神差飞至天山天河神君封印之地探望旧友天龙,正逢那时四灵与四护法争辩论道。
天龙对长生道:“太上老君有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此长生为善念义举,即便看似逝世消亡,也必是得到永生。若被欲望控制,一心追寻长生不老,早晚寻觅得空,即便一旦达成,也会有昔日难追的感慨思虑。得此而失彼,这样的追寻好吗?”
火凤凰对钱才道:“钱乃金银财帛,才为智慧能力。钱养才,才生钱,自是多多益善。但是不义之钱不可赚,无德之才不可用。上善若水天一生,水利万物厚德载,不可受欲望随意支配。”
神龟对战将军道:“说文记载:战,斗也,相拼相争。若为较量竞赛,此消彼长,也无不可,若野心勃勃,计较输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得头筹以命相搏,即便登顶夺魁,却是众叛亲离,清冷孤寂,这样的生活好吗?“
其他三组高下立显,唯独金麒麟与四色难分伯仲,争论不下,四色言道,四色乃是面色,情色,气色与姿色。金麒麟不以为然,却语焉不详,四色引得金麒麟来到天河幻境,金麒麟用咒语镇定心神,不想被干扰,然大鹏鸟竟在天河幻境看到了天河神君幻化出的景象,或俊朗,或柔美,或风流,或恬静,或平和、或安详。真道是
青山连绵无垠,
红霞层叠不尽。
竹林深深崖竞秀,
碧波潺潺涧溪流。
春草茵茵野花开,
飞鸟嘤嘤彩蝶来。
纵横阡陌绕屋舍,
日月星辰映亭台。
青梅煮酒,徐徐
抬手棋盘黑白落,
金菊烹茶,缓缓
颔首画卷浓淡和。
琴一曲,婉转悠扬,
词一首,浑厚嘹亮。
花间舞,浓情蜜意,
亭畔书,见贤思齐。
天河幻境中的景象让大鹏鸟看得痴了,思凡之心悄然萌动。天河神君成功激起了大鹏鸟的欲望,这欲望如星星之火,难以遏制,顷刻便呈燎原之势。天河神君虽为封印之态,但这逐渐不受控制的欲望之力顺利帮助四护法扭转了不利局面,只见长生、钱才、四色和战将军继续吸入各式欲望,将天龙、火凤凰、金麒麟和神龟推入了天河幻境。
宋敬坤眉心紧聚,面色凝重,急切问道:“那……那竟是因为我?因我之故,上古四灵入了天河幻境,那后来如何了?”
仙姑神色泰然,语气和缓,道:“那时,你所见乃是魏晋时嵇康山涛等名士琴曲相和,诗词辉映,茶酒难分,情谊深厚。而四灵则入了此后的东晋宫廷。”
宋敬坤道:“怎么会是皇宫?”
仙姑道:“皇宫看似肃穆森严,冰冷无情,争斗不尽。其实也最多情、最奢华、最绮丽之处,更是追求天下美色,长生不老之所。那里不论王朝如何更迭,都会是无上权力的顶峰所在。”
宋敬坤静静听着,眉头略微舒展,点头道:“神仙姐姐,不,主人,不……我该叫您什么呢?您说的对,的确如此。”
仙姑轻轻笑道:“无妨,神仙姐姐也不错。你可知有什么能知前世今生的?”
宋敬坤回答道:“我只知三生石。”
仙姑翩然起身,径直走到墙边,双手取下挂在墙上的翡翠卷轴彩卷,捧至桌上。她一边细致铺平画卷,一边道:“说的不错,孟婆的三生石,天河神君的天河境,还有我的因缘卷,皆可知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在孟婆的三生石上可以看到人前世模样,宿命轮回,缘分起灭,因果循环,三生石见证了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的因缘卷同样可知前世今生,但它更重因果,又可入梦,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意味,每一步路,每一次选择,皆会导致不同的结局。”
宋敬坤惊讶道:“莫不是这个画卷就是能知三生三世的因缘卷?”
仙姑道:“正是呢。当日我便是想用它唤回已入天河境的四灵兽,天河神君的四护法已将天龙化为苻坚,火凤凰化为慕容冲,神龟化为清河公主,金麒麟化为丞相王猛,改变了原本尘世上这四人的因果。可惜,尘世间欲望太甚,四护法借助这四人及他们周边人的贪瞋痴怨,各种欲望,愈加强大,让四灵与这四人融合更为紧密,我终究是无法唤回四灵。只好派洁元居的莽天鹰成为韩延,黄天霸成为段随,胡山喜成为姚苌,从我的因缘卷同入苻坚一朝,圆了这一世的既定因果。”
宋敬坤听到幻隐仙子的解说,心中竟有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双目酸胀,头痛欲裂,叹息道:“一切因我而起,那我在哪里?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
仙姑双目灼灼盯着宋敬坤,语气有些冰冷,不似先前柔和,道:“幻隐山南,十二花神,净华堂中,日晒雨淋,万箭穿心!第一世你在反思受刑,第二世,天龙替你守在三生石畔耕种彼岸花,你与正副次十二花神同火凤凰、金麒麟、神龟、莽天鹰、黄天霸、胡山喜一道再入宫廷。”
宋敬坤还想继续追问,幻隐仙子摇头阻止,只道:“我这便去福宁苑,又度了有缘人来。因缘卷在此,你自己去瞧瞧吧。切记,静心观看,勿要调笑啜泣。”
宋敬坤起身恭敬施礼,道:“是,谨遵神仙姐姐之言。”
幻隐仙子手中浮尘轻扫,吟诵道:“白雾茫茫,锦水汤汤,伊人梳妆,在水一方。朝露兮,咏东床,暮霜兮,叹西厢。明星煌煌,烽火炀炀,瑟琴孺湛,相煎阋墙。飞来兮,白袍郎,归去兮,凤凰殇。灵瑞花神,幽幽清魂,宵哭昼吟,点点泪痕。朝露兮,迎东君,暮霜兮,别王孙。玉蕊檀心,青青子衿,仙羽飞禽,徐徐雅音。飞来兮,弃宝琛,归去兮,独裯衾。漫漫雾岚,神迷错乱,巍巍石岩,梦隐虚幻。朝露兮,欲难填,暮霜兮,情自断。红粉淡淡,闲静恬然,青衫翩翩,磊落自安。飞来兮,天河缘,归去兮,三世念。”
幻隐仙子言毕,出得凌风阁,又是雾霭半身,渺茫玄虚,飘然远去。待到宋敬坤目送幻隐仙子离去后,回过神来,因缘卷中的画面已经徐徐展开。但见金戈铁马,黄旗漫卷,厮杀声毕,帝王巍坐。又见风吹枝摇,飞雪飘落,窗格支起,美人斜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