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道:“黄芪,我们皆知你与母家不睦已久,尤其是母亲和马姨娘去世以后。今朝之事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听闻韩夫人已潜人去与你弟弟谈了三次,而你弟弟也心里应承,不过是没有合适的价目而已,一来二去,彼此妥协,买卖成功是早晚的事。”
黄芪想了想,道:“即便买了土地又如何,孙婆婆还是孙婆婆,我们接过来照顾便是。”
贺宛宁向连翘摆摆手,转而对黄芪细心解释道:“你还是太天真了,随田佃客之事已有上百年,倘若韩夫人买了你母家的田地,则原来田地的佃户孙婆婆自然会成为韩家佃户,又知孙婆婆欠下你母家很多钱财,也一并转入韩府名下,那可是再无脱离的可能。”
连翘也帮腔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韩氏歹毒阴狠,为防老人家知晓真相,对老人家赶尽杀绝也是有的,人命关天,谁敢赌一个万一?”
黄芪心里明白贺宛宁与连翘主仆二人之言言之有理,但是心底对母家滋生的恨意与决绝,这些年茁壮生长,已有成熟之势。她既不愿提及过往,又不愿踏足母家半步,眼下情势,似乎只有她低头归家一条路,这行得通吗?母家的所谓父亲和弟弟真真能卖她这个颜面吗?她心里没底,所以对贺宛宁道:“夫人,我那个爹爹宠妾灭妻,我娘都被降为妾氏,我也成为庶出,人微言轻,他们能听我吗?再者,做成了交易,能获得钱财,若戛然而止,韩家人怕也难轻易放过,她们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人财两空也不是不可能,想来他们万万不会同意我的。”
贺宛宁点了点头,言道:“此言也成理。”
连翘却挑着眉头,反驳道:“若不尽力试一试,结果终究未可知。黄芪,只说你想帮这个忙与否?”
黄芪陡然起身,义愤填膺激动道:“那是自然,你不可这样疑我!”
贺宛宁眉心舒展,指着抹额道:“璟珍已经走了,婆婆还不知,你若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这抹额便替璟珍收下带回去,他日事成,咱们还要一道照顾孙婆婆。只是今日事出突然,黄芪你回去思量些时日也是有的,只一样,万万不能过了韩夫人所定买地之期。”
黄芪脱口问道:“还有几日?”
连翘冷静道:“当时说十日之期,眼下不过六日。”
黄芪沉默半晌,心中纠结万分,最后淡淡道:“后日是夫人爱子满月礼,且热热闹闹地过了这一日,再做计较如何。”
贺宛宁长出了一口气,涨红了脸,无奈又尴尬道:“我也不想这样,如此,难为你了。”
黄芪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贺宛宁内室的,她双手捧着绣着迎春的抹额,似有千斤重,压得双臂弯曲,更似巨石压顶。天空中飞舞的雪粒子更密了,有几颗从领子钻进去,让她浑身打着激灵。她隐隐意识到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母家之事,童年阴影都不曾远离,就像冬日的燕子窝,燕子南飞远去,早晚还是会回来,只是春季长短而已,这燕子窝始终挂在树上,或吊于屋檐。黄芪抬起头,那雪如筛沙一般,一颗一颗,一粒一粒砸在脸上,生疼!她就这样昂着头,身躯挺拔,脸上的雪被她的体温融化,顺着脸颊流下,交于耳后,隐于发丝,冰凉!不知不觉,似乎没那么凉了,黄芪的眼眸也模糊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姐姐,姐姐,你怎么哭了?”
黄芪回过神来,低下头见眼前竟是赵匡美,头发与眉毛上挂着晶莹的雪花,肤白俊逸,似瓦石间遗落的珠玉,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格外动人。
黄芪四处张望,不见有下人跟着,关切道:“雪天难行,四哥儿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赵匡美俨然大人口气,道:“多谢姐姐关心,我让秦妈妈去寻梅花了,午膳时送给娘,她必欢喜。姐姐眉如远山黛,唇似夏花开,偷偷哭泣,伤心难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黄芪眉心微动,心中一暖,双目酸胀,似又要流出泪来,忙用手背遮腮掩口,道:“奴婢只是在赏雪,抬头望天,许能看得真切。梅花喜清寒,方才入冬,梅花也不大会开吧,怕是四哥儿要失望了。”
赵匡美从怀中掏出一只帕子,递给黄芪,没有纠结黄芪是否真的哭泣,道:“姐姐快将额头与面颊上的雪擦去,以防寒浸玉体,勾出先前的病痛。”
黄芪看着赵匡美发自内心的关切,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再不受控,忙接过帕子,急急侧过身去,抽抽鼻子,低声谢道:“多谢四哥儿体恤,还记得奴婢先前罚跪之痛。”
正这时,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道:“今冬梅花开得早,母亲说是妖异之兆,四哥儿偏偏不信,非要秦妈妈采回来为耿姨娘插瓶观赏,留一缕暗香。姨娘喜欢看梅花,必得认真端看,姐姐喜欢赏雪,也要细细观赏才好,远观哪里来的意趣呢。”
黄芪循声望去,那人青衫翩翩,已有风流少年之态,正是三哥儿赵匡义。黄芪福了一福,赵匡义摆手阻止,道:“姐姐如今是二哥与二嫂嫂的大丫鬟,来日成为我和四哥儿的嫂嫂也是早晚之事,快不要多礼。我这寻得四哥儿就要回去了。”
黄芪被“大丫鬟”三字说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或许三哥儿也不好说出“通房丫鬟”这样的言语,羞红了脸,破涕为笑道:“三哥儿怎么也说这样打趣奴婢的话。”
赵匡美拍手笑道:“看着姐姐笑了便好了。”
赵匡义也道:“虽说下雪不及融雪寒,可时节也毕竟是冬天,姐姐早些回去吧,以免伤了身子,后日还是小侄儿的满月礼呢。”
黄芪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奴婢听三哥儿的劝,这就回去,协助连翘将满月礼准备起来。”
雪还是一如既往地下,没有停息之意,四哥儿临离去喊的那句话还在园中回响着:“姐姐笑起来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