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寒冬时节。
赵夕颖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之日似乎还在昨日,贺宛宁腹中的赵家嫡孙已然平安落地。杜老夫人不舍的眼泪化作激动的微笑,赵匡美不识愁滋味的道贺变作欢天喜地的感叹。黄芪虽然名为通房丫鬟,但是与赵匡胤依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每每侍奉皆是尽心尽力又点到为止,极为注重分寸,绝无越雷池半步,伺候贺宛宁依旧体贴殷勤,火急火燎的暴脾气仅仅贺宛宁能够暂时约束,对韩茜雪的憎恶却从未停息。
这一日,黄芪一大早醒来,天空中便落起了雪粒子,起初还似点点梅花,不多久已成飞舞鹅毛,继而竟搓棉扯絮一般,层层叠叠,扑天盖地。她知道贺宛宁自幼便喜欢赏雪,却体寒怕冷,尤其是眼下的境况,还未出月子,更加不能着风。
想到此节,黄芪收拾得更加麻利,她梳了一个自己常梳的垂鬟分肖髻,就是将头发分成股,然后在头顶结一个鬟,不加任何支撑,让其自然下垂,另有一些发丝用粉色绳带束于耳后,发尾亦称燕尾,越过右侧肩头,浮在前胸。临出门时,黄芪想到自己已成大丫鬟,这样妆扮还是过于清减了些,又折回镜前,从妆奁盒子中取出了那支贺宛宁赏的八宝鹊翔金步摇,在手中掂量再三,一思雪大路滑难行,又思通房从未圆房,三思过于金贵华丽,又将步摇放了回去,只在头上别了一朵平常的并蒂绒花。
出得阁去,果真一片纯白,银装素裹,洁净美丽,清幽冷沁。
黄芪掸落身上的雪花,又跺了跺脚,蹭去脚下残雪,方挑帘而入。虽心急伺候,却也未直接进贺宛宁的内室,而是去炭盆像红薯一般转着圈儿的烤了又烤,只觉周遭已无冷气,才向内室走去。
此时,贺宛宁已经在紫苏的服侍下起身了。连翘正在为贺宛宁带抹额,这件嵌宝裘皮抹额与贺宛宁先前带着的大红色卷云纹缎面抹额不同,无论样式和质地都更为新奇贵重,尤其额上那颗红宝石,更是价值连城,光耀夺目。这多半是手巧的紫苏连夜缝制的。
黄芪施礼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这件裘皮抹额更衬得夫人华贵吉祥。”
贺宛宁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道:“你也觉得这件抹额不错?”
黄芪点点头道:“是呢,是紫苏的手艺吧。”
贺宛宁道:“是啊,还不都是紫苏手艺出众,辛苦啦,那可是熬了两个通宵的杰作呢。”
紫苏推辞谦卑道:“奴婢算什么,都是老太爷赏的宝石极通透名贵,否则也不过是平常的抹额而已。”
贺宛宁给连翘使了一个眼色,连翘从身后桌上又取过来另一件绣有迎春花样式的抹额,双手捧至黄芪近前,也不说话。黄芪愣愣地看了半晌,瞧了瞧连翘毫无表情的脸,又问询似的眨巴眼睛望着贺宛宁,贺宛宁朱唇未启,笑而不语。屋子里面一时静得出奇,甚至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得真切。
黄芪声音极低地反问道:“这抹额也极漂亮……给……给……给我的?”
连翘想搭腔,又颇为难地不知如何开口,求助似的看着贺宛宁,表情甚至有些扭曲。
贺宛宁道:“当然,看看,喜欢吗?喜欢就拿着吧。”
黄芪双手接过抹额,左右掂量着,这不算上好的缎子,上面的迎春花却是极好的彩绣,两边菱形的式样,仿佛是迎春花编织成的花冠,眉心处镶嵌一只并不算值钱的银葡萄挂坠。黄芪跟随贺宛宁多年,也见识过一些珍贵尚品,她深知这不是一个名贵的抹额,她也清楚这是一个有热情,有温度,精心设计又认真缝制的抹额。
贺宛宁转头对紫苏道:“紫苏,去备早餐吧,今儿咱们自己吃。”而后又对黄芪道:“黄芪,来,过来坐。”
天不怕地不怕的黄芪听到贺宛宁言语客气,竟有些战战兢兢起来,忙推辞道:“夫人,夫人有何吩咐,黄芪皆无二话。黄芪只是下人,没有黄芪坐着的道理。”
贺宛宁道:“那……好吧。我是怕你受不住啊。连翘,你说吧。”
连翘怔了怔道:“黄芪,你还记得先前璟珍的事吗?”
黄芪“嗯”了一声,惋惜道:“当然记得,多好一个姑娘,可惜这个人了……”
连翘接着道:“她临终前,嘱我照顾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祖母。”
黄芪脱口道:“应该啊。你们既是昔年玩伴,她对你又有临终遗言所托,各该尽心照顾。”
贺宛宁补充道:“如今璟珍的祖母已经找到了,若想平安接出来,安生过活,颐养天年,却遇见了麻烦。不过,或许你可接这一困局。”
黄芪疑惑道:“夫人是在打趣奴婢吧,我一个小小的丫头,有什么本事?能成什么事儿?”
贺宛宁还未回答,连翘实在不愿兜圈子,像蹦豆一般,劈里啪啦道:“璟珍的祖母孙婆婆在京郊你母家的农庄,这会子要被韩夫人母家买去了。夫人与我皆不信这是巧合,亦不敢大意相信韩夫人是善意而非歹意。”
黄芪的软肋便是她的母家与她可叹又可怜的童年。她平生极其不愿提起少时过往,此时被平白翻出,就好像她已结痂的伤口,硬生生再度被撕裂,鲜血虽非喷涌,却是丝丝渗出,疼痛一如当初。
黄芪显得局促不安起来,随口转移话题道:“韩夫人或是想弥补也未可知,连翘你多虑了吧。”
贺宛宁曲起左臂,用手保住右臂,上下摩挲,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道:“这话你自己可信?”
黄芪自然不信,亦不敢拿璟珍祖母的安危赌一个万一,不过璟珍已死,韩夫人为难她的祖母似乎也没有道理。
连翘指着那件迎春抹额,道:“这是孙婆婆做给璟珍之物,托我捎回来给她所用。老人家骨肉如柴,难以温饱,且尚不知璟珍亡故的消息,我想接过来代为照顾,夫人也已首肯,谁知前日再去,竟得知庄上土地要被卖入韩家的消息。”
贺宛宁神色如常,语气尽显无奈道:“我不便与韩夫人纷说,因为出师无名。思来想去,还是想求黄芪你游说兄弟,切切不要卖与韩家才好。我知你难处,犹豫再三,实在无法,不得已恳求你思量为之。”
贺宛宁起身,欲给黄芪鞠躬,黄芪忙上前止住了贺宛宁之行,急急道:“夫人万万不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