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妙目一转,起身唤住贺宛宁,道:“夫人,韩夫人体恤奴婢,施恩惠下,怕是也会留出鹿肉给下人。奴婢记得韩夫人的丫鬟璟瑶近来咳嗽不止,倘若能将‘红枣鲜姜粳米粥’的做法告知,说不定会改善她的咳嗽之症。”
贺宛宁悠悠转身,唇含笑意,问道:“你觉得可以吗?”
黄芪道:“一句话的事情,可比一壶茶来得容易,而且,粥是她们经手煮的,也是她们的一番心意,如有何不妥,同我们什么干系。”
贺宛宁问道:“由谁告知璟瑶更好呢?”
黄芪淡淡道:“夫人,如果真的疼惜奴婢,就让紫苏做一碗红枣鲜姜粳米粥来,不要银鱼鸡汤面了。由谁告知便要看是一心还是生了二心了,夫人,您说是不是?”
贺宛宁讶异,摇头阻止道:“你……你,不要。”
黄芪笃定从容道:“夫人就听我的吧,桂花姜草茶与二爷喝了也不坏。奴婢冻了一天,也哭累了,红枣补气血,鲜姜又驱寒,这粥很相宜呢。夫人且回去陪二爷,剩下的事情如何,明早便有分晓。”
天未破晓,赵匡胤咳嗽愈加严重,干咳无痰,胸闷气促,已难入眠,怕妨贺宛宁休息,早早便起身。不想早膳后,杜老夫人咳嗽加重,连耿姨娘也开始咳嗽,以韩夫人丫鬟璟瑶为首的好几个丫鬟仆妇皆胸腹胀痛,肝气郁结,到了需请郎中看诊的程度。
郎中为众人诊过脉后,纳罕良久,问道:“府内最近一二日内可有饮食不调或食过特别之物?”
贺宛宁淡淡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官人昨夜睡前喝了些桂花姜草茶。”
墨玉面色凝重,警觉道:“老夫人昨午后也饮了桂花姜草茶,会不会是这茶有何问题?”
韩茜雪看准时机,帮腔道:“姐姐,这茶是你宝和居的小厨房烹煮的,该不是丫鬟疏忽懒怠,弄进去了不洁之物,才害得老夫人和官人染疾?”
杜老夫人面沉如水,气息渐弱,夹杂着咳嗽,道:“不会的,宛宁素来心细,再说金花也未曾喝,众丫鬟仆妇亦无口福,茜雪怕是多虑了。”
连翘端了一杯这茶给贺宛宁,道:“韩夫人是糊涂了吧。耿姨娘并未喝这茶,也是咳嗽难受得紧,为何?”
韩茜雪正要指责连翘,贺宛宁接过茶杯,道:“妹妹关心则乱,姐姐也不能自视清高,趁着郎中还在,紫苏,去把宝和居剩下的半壶茶拿过来,让郎中看过,大家都放心。”
郎中检查过紫苏拿来的桂花姜草茶,并无异样,对众人解释道:“桂花有提神醒脑,止咳化痰之效,姜茶又能暖胃驱寒,健脾活血,严寒冬日饮用之对身体大有裨益,这茶是佳品,并没有任何不洁之物。”
贺宛宁微微一笑,瞧了一眼韩茜雪道:“如此妹妹与姐姐都该放心了。”
耿姨娘气力虚弱,开口道:“我早膳时吃了红枣鲜姜粳米粥和一碟蚕豆,半个咸鸭蛋,会否有不妥?”
贺宛宁和黄芪对视一眼,皆有惊诧之情。黄芪福了一福,道:“奴婢昨晚也煮了红枣鲜姜粳米粥,今日并无不适。”
忽然,人群中有一梳着三丫髻的丫鬟战战兢兢道:“老夫人,夫人,奴婢有一个疑惑,不知当说不当说。”
杜老夫人给墨玉使了一眼色,墨玉道:“你说吧。”
丫鬟道:“耿姨娘恩德惠下,将昨日韩夫人娘家送来的鹿肉剩下的与奴婢们分食了,今日身体不适的大都是吃了鹿肉的,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会不会是鹿肉有何不妥?”
韩茜雪眉尾一挑,阴阳怪气道:“大胆,你这是在怀疑我吗?哟,不会是怪耿姨娘好心吧?”
丫鬟跪倒在地,连忙磕头,道:“奴婢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怎么会怪罪耿姨娘善心善行,更不敢随意攀咬诬赖韩夫人。奴婢言语不当,请老夫人,夫人恕罪。”
赵匡胤毫无语气道:“把鹿肉带来让郎中也检视一番,以证茜雪清白,免了下人浑说。”
郎中又是银针,又是亲尝,为防出错,回药铺又找来一郎中并一常年抓药熬药试药的家丁,三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检验,最终一致认定这根本不是鹿肉,而是马肉,且极有可能是病死腐烂之马肉。
郎中思虑后,细细解释道:“各位的病患原因有三,马肉本也有滋补肝肾之效,但这很有可能是病马、死马,而非正常之马,腐败不洁,此其一;即便是良马,马肉同姜食,生气嗽,同猪肉食,成霍乱,同粳米食,体不适,此其二;老夫人和二爷本就有咳疾,脉象不同,成因各异,所食之物,所用之药需分明,此其三。”
听闻郎中解释,丫鬟仆妇中好几个人均道,昨夜和今晨喝了大量姜汤驱寒,不过有人喝的多,有人喝的少,与马肉所食之量亦有关,所以疾病体征有异。杜老夫人问起为何喝了大量姜汤,丫鬟道是韩茜雪的丫鬟璟瑶好心提醒烹煮。提及原因为何,说是嫡孙满月礼辛勤忙碌,恰赶上风雪大,天气寒,饮些姜汤有益。
杜老夫人语气并不严厉,声音也咳得有些沙哑,可是目光精锐,看着韩茜雪问道:“你带来的腐败马肉,你丫鬟熬的姜汤,里里外外病了十数人,这事怎么说?”
韩茜雪花容失色,起身跪倒在地,辩解道:“婆母请息怒,不是茜雪想对大家不利,是她们骗了我,我全然不知这是腐败不堪的吃食,想昨晚我也吃了好多,这做不得假。再说我的丫鬟璟瑶也食用了与之相克的食物,身染疾病,婆母,官人,这样是冤死我吗?”
贺宛宁轻描淡写一句,道:“事实如此,何人冤你?”
赵匡胤冷冷道:“你哥哥会骗你?会借你的手害我们全家?枉我与他十几年的交情,又是亲眷,定要找他说个明白。”
韩茜雪急众生乱,口不择言道:“怎会是哥哥,这个姓马的贱人我当是好心,居然骗我,害我……”
黄芪上前福了一福,道:“韩夫人可是说马秋伶?陶府的大娘子吗?”
韩茜雪抬起头,两腮边和额前的碎发同步摇流苏一起贴在她的脸上,已无往日的妖媚,狠狠地瞪着黄芪,问道:“你果然去找她了?”
众人仿佛在猜哑谜一般,看得疑惑不解。赵匡胤打断了韩茜雪之言,吩咐下人回去休息,痊愈前可不必做活,叮嘱郎中开药方抓药,又体贴地送杜老夫人和耿姨娘进各自的内室修养。万幸的是赵匡义和赵匡美也食了所谓的鹿肉,一来食用不多,二来未用相克之物,身体无恙。
安排妥当后,赵匡胤带贺宛宁、韩茜雪、黄芪及众丫鬟小厮来到书房,细细查问韩茜雪与马秋伶之事。韩茜雪见已无法隐瞒,便将欲买陶府农庄一事和盘托出,双方因价钱未谈妥而一直僵持不下,忽然听闻贺宛宁差黄芪也要去买这一农庄,故此昨日下午主动联系马秋伶,马秋伶因有事不能与之见面,才赠送了陶府自己饭庄的鹿肉以做歉礼,不想竟是腐败之物,还是以假乱真的马肉。
赵匡胤食了几口川贝雪梨爽,又用清水漱了漱口,问道:“你为何要去买农庄?又怎生认准了陶府的农庄?”
韩茜雪有口难言,支支吾吾,神情尴尬。
黄芪先施礼跪倒,带了十足的歉意道:“承蒙二爷抬爱,奴婢昨日的确回了陶府,但并不是韩夫人担心的与之争抢陶府的农庄,不知韩夫人是打哪听来的,其实不过是二爷和二夫人恩准奴婢归家探望父母兄弟而已。”
这一句话包含了诸多信息,韩茜雪彻底懵了,此刻的她就像一个傻子,思维僵化,根本无法思考,什么叫“归家探望”?为何自己听来的是“贺宛宁也要买地”?黄芪怎么和陶府扯上了干系?马秋伶难道和黄芪是一丘之貉?她们联起手来算计了我?是,应该就是这样。
韩茜雪嘤嘤哭泣,对赵匡胤柔声道:“马秋伶害我,说不定黄芪也有份参与,官人,你要相信我呀。”
贺宛宁抱着肩膀,语气冷淡道:“妹妹或许对马肉之事真不知情,那买地为何?为赵府?为韩府?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俗话说,要掌权,兵粮钱。姐姐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做这一切是为元朗哥哥。”
韩茜雪双目圆翻,盯着贺宛宁,邪魅道:“哦,这是你在害我?你因痘疫之事耿耿于怀,报复我?”
贺宛宁亦是对赵匡胤柔声道:“元朗哥哥,你不是说痘疫之事是璟珍而为吗,茜雪也是受害者,对不对?我若耿耿于怀也该责怪璟珍,又关茜雪何事,更谈不上报复啦,你说是不是?”
黄芪也厉声道:“韩夫人,原就是你的过错,怎么凭白冤枉我家夫人?好没有道理。”
赵匡胤拉着贺宛宁的手,安慰道:“勿动气,本就和你无关。我会好好查察此事,”转头对韩茜雪冷言道:“你既不想说,也由得你,我查清此事以前,回你的流彩轩思过去。我若查出此事乃你故意而为,到时再做计较。”
韩茜雪羞怯悲戚带着哭腔道:“官人,你不要如此对我,我没有丝毫恶意,官人,不关我的事啊……”
韩茜雪一路叫嚷,被下人拉回了流彩轩。黄芪挑几件重要的,像暗娼馆等马秋伶胡作非为的事情禀告给赵匡胤,又提供了几个烹制贩卖假鹿肉的线索,多与马秋伶有关的。赵匡胤一日未离开宝和居,与黄芪叙话,又与贺宛宁闲聊、品茗、对弈。
贺宛宁感觉压在自己心中的大石被挪去,眼前的阴霾化作绵绵雾霭,慢慢散开,神清气爽。先前,贺宛宁觉得璟珍的冤屈中有赵匡胤包庇纵容韩茜雪之嫌,她不好直接质问,更无真凭实据,前日问起,赵匡胤依旧顾左右额而言它,既然如此,那盖住不提是一个比较明智的做法。她决定以后的事情她要亲自为之,她的元朗哥哥她还要自己照顾。她不会再做任人拿捏的正妻。黄芪说得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生存之道。
黄芪也觉得从未有过的开心,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她不再活在母亲委屈怨恨的阴影中,她有陶府的亲人,还有胜似亲人的夫人、连翘及众位赵府家人。先前,黄芪封闭自己,掩埋自己的过去,心中埋着对陶府对陶父对庶母兄弟的恨意,到头来有心魔受折磨的还不是她自己吗。贺宛宁说得对,逃避是懦弱,直面才能解决,了了恨意,开了心胸,前路一片光明。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这注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连数日,赵匡胤都是宿在贺宛宁的宝和居,二人感情甚笃,缠绵甜蜜。